郭容不安的小手无处安放，扒拉着衣裳上的补丁，像是要再抠一个洞，抠出个四室一厅。
如坐针毡。
站立不安。
篮子里的钱越积越多。
郭威摸了妹妹的脑袋，说道：“小容，这些钱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处置？”
郭容咽了下口水。
听到这话，她满脑子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吃肉吃肉。
‘拿钱花掉，去买肉吃。’
‘烤肉串、五花肉、猪油渣子……’
‘猪蹄子、猪肘子、猪头肉……’
虽然满脑子都是吃肉，郭容却没有丝毫迟疑，脱口而出，说道：“哥，这些钱我们不能要。”
“哦？”
郭威点点头，没有再多此一举问为什么。
随后，他往前两步，面对汹涌的民意。
“敬爱的各位父老乡亲们，各位同窗们。”
他按了按手势，向众人示意。
众人有一阵错觉，竟似乎看到此地的城主一般，从郭威身上感受到一股威严、不容置疑的气势。
慑于郭威的威严气势，众人争捐的喧嚣被遏制住。
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往郭威看来。
郭威脸色淡淡，继续道：“你们的好意郭某心领了，郭某在此谢过。”
顿了顿，郭威平静向众人行了一礼。
父老乡亲们下意识想躲避郭威的行礼，随后又一怔：这只是一个寒门后生而已，为何给人感觉如此的……
威严？
高不可攀？
渊渟岳峙？
另一边。
不管众人行善的目的如何，郭威也是真心实意的行礼。
“诸位的这番好意郭某心领，却不能收下。”
“郭某心意已定，不会再参加明年的科举。”
郭威继而转身向张贴金榜的差役，说道：“劳烦诸位官差，帮忙处置这些善款。”
“郭某在此，愿我天下良善之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说罢，他淡淡一笑，不顾众人的面色各异，牵着妹妹的手洒脱地离去。
……
远离人群，归家路上。
郭容低着头，一声不吭。
“怎么，你舍不得那一菜篮子的钱？”
郭威嘴角带笑。
郭容抬头白了哥哥一眼。
“我是舍不得我那菜篮子，更舍不得那三个大馒头，那可是咱们一家三口晚上一顿饭呢。”
闻言，郭威敛笑，继而沉默。
良久，说道：“这些年，苦了你和娘亲。”
郭容没接这一茬，却忍不住问起另一事：“哥，您说的不参加科考了，这是真的吗？”
家中亲人只有娘亲和哥哥，她年少尚未成亲，又对朝廷灌输的那一套“长兄如父”根深蒂固，对着郭威带着对父辈般的敬重。
郭威想了想，回道：“是明年不参加科举了。”
“只是明年不参加科举，那之后呢？”郭容追问。
“您是想先种一年地，再下一年参加科举？”
郭威摇头：“不是，是明年以后，都不再参加科举了。”
“啊？”郭容不解。
哥哥的意思不就是以后都不参加科举了。
怎么说得弯弯绕绕，让人听不懂。
知道妹妹有困惑，郭威没有进一步解释。
其实，今年有两次科举。
只是，以郭家当时的家境，从前根本不敢想，也不曾接触过，那另外一场科举。
郭威既要顺遂妹妹的心意，承诺明年以后都不再参加科举，但又未将话说太满。
因为他必须要再参加今年的另一场科举。
他必须要高中。
必须要成为举人。
如此，才能圆那另一位曾经耿耿于怀、死不瞑目的亲人的愿望。
“时光逆溯，如今她还在。”
郭威内心情绪翻涌。
良久，心情平复下来。
又问妹妹。
“小容，你有什么愿望？”
“哥哥以前没有机会问你，现在哥哥想问你。”
“倘若以后哥哥很有能耐，可以实现你所有愿望……”
“那么，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郭威问了两遍。
郭容都没有反应。
郭容走神，在盘算着今日的得失。
她在后悔。
在反思。
在愧疚。
自己怎么就犯蠢。
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穷。
对啊，穷而已，为什么要哭。
还惹得满大街的人都给自家捐钱。
人家捐了钱，哥哥问自己要不要，自己又说不要。
死要面子？
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只是知道，拿了街上的钱，定然是一件不对的事情。
不能做。
只可惜，该死的眼泪，止不住的掉。
三个月没吃过肉了，好想尝一口只有肥油、没有一丁点瘦肉的肥猪肉。
那满满一口的油咬下来，定然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
“容，你在想什么？”
“告诉哥哥，你的愿望。”
郭威无奈喊了第三次，郭容才回过神。
郭容脸上还带着泪痕，脱口而出：“哥，我的愿望是想吃肉，想吃肥肉，全都是肥油的肥肉，越肥越好！”
听到妹妹的这个愿望。
郭威感觉什么从心底涌出。
冲到嗓子，一下子堵住了嗓子。
眼眶又开始发热，喘了一口粗气。
使劲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似乎这样才能驱散胸臆。
“呼~”
长出一口气。
郭威掷地有声应道：“好！”
“等等。”妹妹忽然出声。
她灿烂一笑：“还有一个愿望，阿容比较贪心，哥哥您让我再多许一个愿望。”
“嗯，朕准了。”郭威下意识道。
“啊？”郭容没听清。
郭威一怔，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习惯，哂笑说道：“哥哥在听，你且说来。”
郭容嬉皮笑脸道：“我的愿望再加一个：希望哥哥也能实现哥哥的愿望！”
“不管是中举还是种田！”郭容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
郭威愣了一下。
笑了笑，没有回话。
他心里默想。
“你的愿望，娘亲的愿望，师尊的愿望，还有那些故人之愿……我会一一实现。”
“为你们实现愿望，这就是我的愿望啊。”
……
纵然是大威仙帝，纵然逆溯时光回来。
仙帝也近乡情怯。
家中除了妹妹，唯有慈母尚在。
郭宅到了。
入眼是一道破破烂烂的院门。
没有砌墙，以枯竹为篱。
郭容轻手轻脚推开院门。
担心太大力会把门推倒。
郭威慢下脚步，没有跟随妹妹迈进院门。
他，不敢进去。
就像是这一方简陋而破败的小院子，有着吞噬仙神的荒古凶阵。
他站在院门踌躇。
隐约听到，妹妹在院子里，正和娘亲在交谈。
……
郭容进院子，看见娘亲脸色不好。
“小容，你回来了？阿威呢？”
郭母晒着太阳，缓慢做着针线活。
虽然眼神不好，但她听出儿女的脚步声。
“娘，哥哥也回来了，咦，他在外面站着没进来，我去叫他。”
就要喊哥哥进屋。
郭母制止女儿。
“别，你这孩子心真大。”
“你哥落榜，心里难过，让他静静吧。”
闻言，郭容奇了。
“娘，你大门不出一步，也知道我哥落榜？”
说到这时，郭容不自觉声音小起来。
她知道，哥哥科举落榜这个事情，要说难过，定然是娘亲最难过，其次才能轮到哥哥和自己。
想到这里，郭容越发小心翼翼。
忧心地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最珍视的亲人。
“是啊，知道了。”
郭母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三年了，阿威这一次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点，实在可惜……”
郭母忍不住抹泪。
“您怎么知道的？”郭容小心翼翼问。
郭母哽咽道：“娘已经问过邻近，邻里已经传开，告诉娘亲——‘解元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科举会试，秀才方有资格参加，录取者为“举人”，举人第一名是解元。
以解元为首，中举者百人，一同将名字列在金榜的第一页纸。
郭威名落孙山，不在金榜第一页，排在第二页，便是落榜。
“娘，我哥说……”
郭容想将哥哥不再参加科举的消息告诉娘亲。
刚一想说出口，又及时止住。
她一个激灵的感觉告诉自己，如果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定然是要家里闹灾，自己也会大祸临头。
“你哥说了什么？”
郭母紧张追问：“是不是说了很多难过的丧气话？”
郭容吐了吐舌头，吞下原本想说的话，改口说道：“对呀，哥哥可伤心了。娘你要好好安慰他。”
“嗯，知道了，娘知道的。”
郭母垂头丧气：“不就是落榜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傻孩子。”
落榜而已……
话虽如此，郭母却眼泪停不住的落下。
院外。
郭威再也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母子二人，于时间之初再次相遇。
郭威怔怔的看着那张慈祥的脸，看着这操劳大半辈子、瘦骨嶙峋的身影。
他鼻子一酸，哽咽的道：“娘，您是真实的吗？”
‘朕，真的回来了？’
郭威心里仍有踌躇。
郭母巍巍颤颤站起，用颤抖的手抓住儿子双手。
母子二人双手紧握。
郭威就像抓着两根枯瘦的干柴在手。
‘娘亲的手？！’
娘亲双手毫无血色。
几乎不见人形，宛如皮包骨！
‘这！……’
难怪前世娘亲命不久矣。
郭威如神魂遭击，道心颤鸣。
前世过往，自己忙于科举，又何曾注意过这些细节。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娘不是在这里吗？”
郭母用枯手抚过郭威的脸庞，一脸慈祥看着爱子。
“我的好大儿，不伤心，乖。”
不安抚还好。
郭母这一安抚。
郭威年幼时熟悉的感觉涌来。
堂堂大威仙帝，再忍不住，眼泪当真一滴滴砸落。
砸得庭院满庭芳草青青，直不起腰杆来。
郭母以为儿子落榜难过至落泪。
顿时，她顾不上自己，顾不上心里同样为儿子落榜而失落难过。
只顾安慰儿子道：“不哭不哭，科举没考上，没关系，我们下一年再努力就好。”
郭威不搭话。
一个人颤抖的哭着。
哭成了泪人。
良久，他下一句话，话题跳跃，转而问了一个略有突兀的问题。
“娘，你有什么心愿？”
郭母一怔，没想到儿子突然问这个。
寻常人恐怕心里犯嘀咕：怎么跟问遗愿似的？
不作多想，郭母没有太多读书人的瞻前顾后，径直说出自己内心真实想法。
“娘没有什么心愿，实在、实在要说的话，还是希望你能考上举人，光宗耀祖啊。”
郭母的愿望太过于实诚。
她也马上意识到，儿子刚落榜，自己又说这个，不是很好，便赶紧安慰儿子。
“阿威，咱们不要灰心，不要丧气，更不要气馁。”
“娘亲相信你，以后一定有番大作为。”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长大之后，娘可是没见过你落泪了，快，别那么脆弱，你可是我们郭家唯一的顶梁柱。”
郭威哭得快，恢复也快。
飞快往脸上抹干泪水，吐纳数遍，将面色恢复如常。
听到娘亲亲口说出的愿望，确实与自己所想并无差异。
郭威平静应允：“好。”
“我定会考上举人！”
闻言，郭母欣慰笑了笑。
只当儿子提振精神，走出落榜的失落。
一旦儿子坚强起来，郭母开始放松，神色便有些恍惚。
老态龙钟，尽显暮年憔悴。
‘接下来一年，又要难熬。’
‘但是，无论如何，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起阿威安心念书，护他科举无后顾之忧。’
‘可惜只差一名，只差一名啊！’
‘老天爷，我们郭家为何如此命途多舛。’
……
晚饭吃了一顿野薯粥。
日子紧巴巴凑合着过。
一家人齐齐整整，并无太多奢欲。
晚饭后，郭威坐在狭小的院落中，又开始发怔。
郭母本来为儿子落榜感到难受，躲在房间偷偷落泪。
可从屋内看到郭威的样子，郭母收拾心情，坚强起来。
‘阿威还在难受，就轮不到我这个当娘的脆弱。’
‘要不然，我们两个都受打击倒下，这个家就没人支撑。’
……
很快，夜半，圆月高悬。
晚风吹拂，燕雀归巢，虫儿叫。
万家灯火渐渐熄灭。
放榜之日，千百户人家都在不眠之夜入睡。
郭容从屋里出来，看到哥哥还在静坐，想要上前劝解。
又一次被郭母制止。
“由他去吧，这一次打击太重，下午看你哥竟是哭了。”
“娘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你哥哭了，可把娘吓坏了。”
“只是这孩儿坚强，硬挺着擦干泪，装作没事的人，安抚为娘。”
“实际上，没个十天半月，他回不过魂来。”
“仅差一名，仅差一名啊。”
郭母叹气。
郭容心里一紧：“那娘你呢？你能看开？”
“还有，哥哥没跟你说，他以后……”
郭母难受了一天，哪里还有心情听她说话。
摆摆手，声音里强忍着哽咽：“不早了，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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