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诡谲录

俞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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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惊鸿影·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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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江南,本该是细雨如酥,烟柳画桥的时节。今年的倒春寒却来得格外凌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整座金陵城,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抹布,随时要将这座六朝金粉地彻底捂死。凛冽的北风如同淬了冰的钝刀,一下下刮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卷起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行人。

城西,菜市口。

浓重的血腥味,即便是在这样凛冽的风里,也固执地弥漫着,挥之不去,渗进每一寸铺地的青石板缝隙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

余尘,或者说,曾经名动京城的“玉面修罗”余尘,此刻正被死死按在冰冷、湿滑、早已被暗红色血浆浸透的刑台上。粗粝的麻绳深陷进他的皮肉,手腕脚踝处传来骨头几乎要被勒碎的剧痛。他被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跪伏着,额头抵着那层黏腻湿冷的血污,视线被散乱黏结、沾着血块的黑发遮挡,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污浊的地面。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

“时辰到——!”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刺得人耳膜生疼。

余尘猛地抬起头,试图穿透眼前模糊的血色和散乱的发丝。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监斩台右侧那个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青色武官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在肃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伸长了脖子,带着或麻木或兴奋的表情盯着即将被处决的自己,只是微微侧着身,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似乎眼前这场残酷的处决与他毫无干系。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悬在腰侧佩刀的鲨鱼皮刀柄,指节分明,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林晏。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余尘濒死的魂魄上。

是他!那个在最后关头,用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军令,彻底封死了自己所有生路的人!那个站在权力阴影里,一手将自己推向这万劫不复深渊的幕后推手!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痛楚,如同滚沸的岩浆在濒临枯竭的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烧成灰烬!

“行刑——!”

鬼头大刀反射着天光,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厉啸,猛然斩落!

剧痛尚未完全传递到神经,无边的黑暗已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只有林晏那玄青色的、冷漠疏离的侧影,如同最深的烙印,灼烧在灵魂深处,成为意识沉沦前唯一清晰的画面。

……

黑暗。粘稠、厚重、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置身于宇宙初开前的混沌。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意识的深渊里漾开微弱的涟漪。

紧接着,是声音。最初是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渐渐地,那嗡鸣开始有了轮廓,是风穿过竹林的呜咽,是屋檐下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的单调嘀嗒,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然后是触觉。冰冷,坚硬,硌得骨头生疼。身下是某种粗粝的、带着凉意的平面。不再是刑台那令人作呕的黏腻血浆。

最后是嗅觉。一股极其清冽、微带苦涩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被雨水打湿后特有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雅的墨香?这气息陌生又熟悉,霸道地驱散了记忆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余尘猛地吸了一口气!动作牵动了颈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利刃斩断的幻痛,让他喉头一紧,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火辣辣地疼。

“咳!咳咳咳……”他蜷缩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腑震碎。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痛苦地转动。他奋力地、一点一点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有些刺目。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陋的屋顶。几根歪歪扭扭、未经仔细打磨的梁木裸露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略显陈旧的茅草。几缕天光从茅草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昏暗的室内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坚硬、铺得并不平整的泥土地面。环顾四周,这屋子极小,不过丈许见方,墙壁是用黄泥混着稻草夯筑而成,粗糙得硌手。靠墙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矮桌和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木凳。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和柴禾,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柴草气息。

这是一个极其穷困的农家小屋。

余尘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他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指节略显纤细,掌心虽有薄茧,却远不如前世那双因常年握刀而布满厚厚硬茧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

他吃力地挪到墙边,那里放着一个积了层薄灰、边缘豁了口的粗陶水盆。盆里的水很浑浊,勉强能映出模糊的倒影。

水影晃动,映出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年的脸。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色因为久病或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清秀,轮廓柔和。最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前世那双历经沧桑、沉淀着杀伐与戾气的眸子,而是属于少年的、带着几分迷茫和脆弱的清亮眼瞳,只是此刻,那瞳孔深处,正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不是他!这不是他余尘的脸!

一个名字,带着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记忆,猛地撞入他的脑海——叶沉。

他重生了!附身在这个名叫“叶沉”的贫寒农家少年身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狠狠冲击着他的心神。他扶着冰冷的泥墙,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前世断头台的冰冷,林晏那冷漠的侧影,滔天的恨意……与眼前这陋室、这具孱弱的新生躯体,形成了荒诞绝伦的对比。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属于少年的清澈眼底,已沉淀下属于“玉面修罗”的冰冷与幽深。前世种种,刻骨铭心。血海深仇,岂敢或忘?那个名字,那个人影,再次清晰地浮现——林晏!

那个在刑场上,摩挲着刀柄,冷漠地宣判了他终结的身影。那个站在权力阴影里,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收紧。然而,就在这恨意翻腾的顶点,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以他现在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躯壳,如何去撼动林晏那等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人物?无异于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渗透了他重生的狂喜。那是弱者在面对绝对力量碾压时,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颤栗。前世他纵横捭阖,何曾畏惧?可如今,这具孱弱的身体,这微贱的身份,让他第一次真切地品尝到了“无力”的滋味。

不能暴露!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就是余尘!林晏…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足以将他这新生碾得粉碎的危险漩涡!必须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沉儿?沉儿!你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吴地口音的声音,伴随着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满是补丁粗布袄的老妇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她头发花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坐在地上的余尘时,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随即又被泪水淹没。

“老天爷开眼啊!菩萨保佑!我的沉儿!你可算醒了!你躺了整整三天三夜,高烧不退,水米不进…阿婆以为…以为…”老妇人扔了木棍,扑过来,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抓住余尘(叶沉)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叶沉的身体本能地僵了一下。属于原主残存的、对这个“阿婆”的深厚依恋情绪,如同温暖的潮水,猝不及防地漫过他那颗被仇恨和冰冷占据的心房。他看着老妇人涕泪纵横、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脸,那饱经风霜的皱纹里刻满了纯粹的担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这陌生的温情,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甚至有些刺痛。前世他孤身一人,在刀尖上舔血,何曾体会过这般毫无保留的、源自血脉的牵绊?这感觉…太陌生了。

“阿婆…”他试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久未说话的滞涩感,语气是生硬的。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老妇人抓得更紧。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阿婆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饿坏了吧?灶上温着点米汤,阿婆这就去给你盛!”她说着,便要撑着起身,那虚弱蹒跚的样子,仿佛随时会跌倒。

叶沉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反手扶住老人枯瘦的手臂,动作有些笨拙,但力道沉稳:“阿婆…慢点。我…不饿。”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疏的温和。

“傻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能不饿?”阿婆嗔怪着,浑浊的眼睛里却满是心疼和慈爱,“你等着,阿婆这就来。”

看着老妇人蹒跚却固执地走向屋外那个简陋的泥灶,叶沉(余尘)沉默地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眼神复杂。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依恋,阿婆毫无保留的关爱,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一个能让他蛰伏、积蓄力量的地方。远离京城,远离林晏的势力范围。

江南…临渊阁…

一个名字,带着原主记忆深处强烈的渴望和微弱的希望之光,浮现在脑海。

江南道,临渊书院。那是天下无数寒门学子心中的圣地,是真正凭才学论高下的地方。若能进入其中,不仅能获得安身立命之所,更能接触到寻常寒门难以企及的学识与资源。更重要的是,它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远离权力倾轧的中心,远离……林晏。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计划,在余尘冰冷的心湖中,悄然成型。叶沉,将是他新的身份。临渊阁,将是他重生的起点,也是他暂时躲避风暴的港湾。至于仇恨…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林晏…这个名字如同烙印,深深烫在灵魂深处。但此刻,活下去,变强,隐匿自己,才是唯一的选择。

这笔血债,终有一天,他会亲手讨还。但绝不是现在。

暮春三月,江南的雨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模样。

不再是倒春寒时那冰冷刺骨的霪雨,而是细密如牛毛,缠绵悱恻,无声地浸润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还有水乡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水汽。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泼墨山水画中的背景。

临渊书院,便坐落在这片烟雨空蒙之中。

书院背倚苍翠的栖霞山余脉,面临碧波万顷的翠微湖。粉墙黛瓦的建筑群依着山势错落铺开,飞檐斗拱在细雨中勾勒出优雅的弧线。青石板铺就的路径蜿蜒曲折,被雨水洗刷得光洁如镜,倒映着两旁亭亭如盖的古树和翠竹。琅琅书声和着雨打芭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自那重重院落深处隐隐传来,更添几分清幽雅致。

通往书院正门“集贤门”的石阶,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深浓。青苔在石缝间悄然蔓延,透出勃勃生机。此刻,石阶上挤满了人。大多是与叶沉年纪相仿的少年,或是布衣寒素,神情忐忑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或是锦衣华服,自有仆从撑伞相随,眉宇间带着矜持的傲气。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扇紧闭的、厚重古朴的朱漆大门上。今日,是临渊书院一年一度招录新生的日子,也是无数寒门子弟鱼跃龙门的唯一机会。

叶沉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骨已有两根断裂,勉强用细麻绳捆扎着。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青衫,背着一个同样陈旧的蓝布包袱,站在人群的边缘。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身形在宽大的旧衣里显得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青石纹理上,仿佛周遭的喧嚣和期待都与他无关。

这副安静、甚至有些过分沉寂的模样,在周围或兴奋交谈、或紧张搓手的同龄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肃静——!”一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穿透雨幕。

集贤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向内打开。门内走出两位身着深青色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夫子。他们神情肃穆,目光如炬,扫视着阶下瞬间安静下来的学子。

“临渊重地,首重心性德行,次重学识根基!”左侧面庞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夫子声如洪钟,“入门第一试:‘净心阶’!凡入我临渊者,需独自登此百级石阶!不得喧哗,不得推搡,不得假手他人!心浮气躁、投机取巧者,即刻逐出,永不录用!”

话音一落,阶下顿时一片骚动。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面露难色,更有几个衣着光鲜、带着书童的少爷脸色微变。

“开始!”

随着另一位身材略胖、面容和蔼些的夫子一声令下,人群如同开闸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湿滑的石阶。

叶沉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看到有人心急,刚踏上几级就因湿滑而狼狈摔倒,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看到两个衣着华丽的少年试图让书童搀扶,立刻被守在一旁、目光锐利如鹰的杂役上前拦住,毫不留情地“请”下了石阶;看到有人步履沉稳,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登,也有人气喘吁吁,走走停停。

直到人群前锋已冲上大半,石阶中段变得相对稀疏,叶沉才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空气,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脚下的青石被雨水浸透,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石面湿滑异常,尤其是那些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如镜的地方。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重心放得极低。身体里属于余尘的那份对平衡和力量的精妙掌控,在这具略显孱弱的身体里苏醒,支撑着他在这湿滑的考验中稳步上行。

他刻意避开人流密集处,选择靠近石阶边缘、苔藓稍少的地方行走。细雨无声地落在他破旧的伞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脚下,偶尔抬起,也只是平静地扫过前方蜿蜒向上的石阶和周围在雨雾中愈发苍翠的树木。

然而,就在他登上大约六十余级,石阶开始变得更加陡峭,两侧的古木愈发高大浓密,投下幽深的影子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声从斜后方快速逼近。

叶沉微微蹙眉,身体本能地向石阶边缘又靠了靠,几乎贴着湿漉漉的山壁。

“让开!快让开!不长眼的东西!”

一个带着喘息的、骄横的少年声音响起,充满了不耐烦。话音未落,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叶沉左侧的肩膀上!

撞击来得猝不及防!叶沉重心本就靠外,这一撞之下,脚下湿滑的青石瞬间失去了所有抓地力!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外侧踉跄扑跌,手中的破油纸伞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坠向石阶外侧陡峭的山坡!更要命的是,他的一条腿已经踏空,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顺着湿滑的山壁滚落下去!下方是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灌木丛,摔下去不死也重伤!

电光火石间,属于余尘的、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反应接管了身体!在身体彻底失控下坠的刹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在半空中拧转身形!同时,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狠狠扣向石阶边缘一块微微凸起的、生满湿滑苔藓的岩石!

“嗤啦——!”

指甲瞬间翻折,指腹被粗糙的石棱和锋利的苔藓边缘割开,鲜血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和苔藓的黏液涌出,带来钻心的剧痛!但就是这不顾一切的、几乎将指骨都钉进石头里的一抓,为他赢得了刹那的停顿!

借着这一抓之力,叶沉右腿猛地发力,在湿滑的山壁上险之又险地找到一处极小的凸起,狠狠一蹬!身体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向内猛地窜回石阶!

“砰!”

他重重地摔回在石阶内侧,肩膀和手肘撞在坚硬冰冷的石面上,一阵闷痛。泥水溅了一身,狼狈不堪。左手上鲜血淋漓,混着泥污和墨绿色的苔藓,看起来触目惊心。而那把破伞,早已消失在下方陡坡的绿荫之中。

撞他的那个锦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叶沉竟能如此惊险地稳住身形,甚至毫发无损(至少看起来如此)地摔回石阶。他愣了一下,脚步顿住。那是个身材壮实、眉宇间带着跋扈之气的少年,穿着上好的杭绸衣衫,此刻也因刚才的猛冲和意外而有些气喘,脸上带着一丝错愕和后怕,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恼怒。

“你…”锦衣少年看着叶沉染血的手和冰冷的眼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喝道,“挡什么道?差点害小爷也滑倒!晦气!”

叶沉缓缓从冰冷的石阶上撑坐起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流下,滑过苍白的面颊和紧抿的薄唇。他没有看那锦衣少年,只是低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沾满泥污苔藓的左手。剧烈的疼痛沿着神经蔓延,但这痛楚,远不及前世断头那一刻的万分之一。他慢慢曲起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鲜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一股冰冷的戾气,如同蛰伏的毒蛇,在他心底最深处缓缓抬头。前世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意,几乎要冲破这具少年躯壳的束缚。

“这位同窗,”一个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关切,在两人上方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充满火药味的凝滞,“石阶湿滑,登临不易,何故争执?”

这声音……清越,温和,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却又莫名地拨动了叶沉某根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就在他上方七八级台阶的位置,站着一个人。

那人撑着一把素雅的竹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竹。伞沿微抬,露出一张极为年轻、也极为出色的脸。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身用料考究但样式简洁的月白色细布直裰,只在衣领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雅致的云纹。雨水在伞沿聚成珠帘,淅淅沥沥落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中。他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唇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随时噙着笑意。皮肤是江南水乡温养出的润泽白皙,在雨天的微光里,竟似笼着一层柔和的莹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关切,越过锦衣少年,径直落在狼狈坐在地上的叶沉身上。

这张脸,这身姿,这双眼睛……

嗡——!

叶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一片空白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尖锐轰鸣!所有的声音——雨声、风声、阶下隐约的喧哗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冲撞的巨响!

是他!

那张脸!那张在刑场上,冷漠地侧着身,摩挲着刀柄,将他推向死亡深渊的脸!虽然褪去了军旅的冷硬和岁月的痕迹,显得更加年轻、俊朗、甚至带着阳光般的温润,但那骨相轮廓,那眉宇间的神韵……尤其是那双眼睛!哪怕此刻盛满了温和的关切,也依旧带着那种洞悉一切、仿佛万物皆在掌控的沉静!

林晏!

这个名字如同裹挟着地狱业火的雷霆,狠狠劈在叶尘刚刚重生的灵魂上!恨意、惊骇、恐惧……无数种极致的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流冲顶!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要爆裂开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惊悸和滔天的杀意!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在这里?!江南临渊阁…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沉死死地盯着那张在雨伞下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骇然而急剧收缩。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那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冰冷的味道,刺激着他濒临失控的神经。

不能动!不能露馅!他现在是叶沉!一个微不足道的寒门学子!绝不能引起这个人的丝毫注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和惊惧狠狠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身体因为强自压抑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林…林师兄!”撞人的锦衣少年显然认得伞下之人,脸上瞬间堆起了谄媚的笑容,先前的跋扈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敬畏和巴结,“没什么没什么!是这小子自己走路不长眼,挡了道还差点摔下去,反赖我撞他!惊扰林师兄了!”

锦衣少年急于撇清关系,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

伞下的青年——林晏,闻言微微挑了挑眉。他并未理会锦衣少年的辩解,目光依旧落在低垂着头、浑身紧绷、左手还在不断滴血的叶沉身上。少年那过分压抑的颤抖和周身散发的、近乎绝望的冰冷气息,与这“意外失足”的解释显得格格不入。

“哦?”林晏的声音依旧清朗温和,听不出喜怒,只是那墨玉般的眸子里,探究的意味更深了一层。他撑着伞,从容地向下走了两级台阶,停在叶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既显得关切,又保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矜持距离感。

油纸伞微微前倾,替叶沉遮挡住一部分冰冷的雨丝。

“这位同窗,伤得可重?”林晏的声音很自然地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关切,“石阶湿滑,失足也是常有之事。不过,你这手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好。书院有备应急的金疮药,就在前面‘静思亭’内。”他抬手指了指石阶上方不远处,一座掩映在古木丛中的飞檐小亭。

叶沉的身体在林晏靠近的瞬间绷得更紧了。那清冽温润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毒蛇吐信。伞沿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带来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他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极其淡雅的,似乎是某种冷冽松香混合着干净书卷气的味道。

这气息,陌生又遥远,却让前世刑场上那刻骨的冰冷和绝望感疯狂翻涌!

他死死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石阶上那一小滩被雨水不断冲刷、却依旧刺目的血迹上。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极其轻微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如同风中颤抖的落叶。湿透的头发黏在额角,遮掩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啧,林师兄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锦衣少年见叶沉如此“不识抬举”,又急于在林晏面前表现,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呵斥道,伸手似乎想推搡叶沉。

“李鹏。”林晏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但语气却陡然转淡,如同温玉骤然覆上了一层薄霜。

仅仅一个名字,那锦衣少年李鹏伸到一半的手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惧色,讪讪地退后一步,再不敢多言。

林晏的目光重新落回叶沉身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冷意只是错觉。他看着少年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和那依旧在滴血的、紧紧攥成拳头的左手。少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湿透后紧贴着单薄的身躯,更显出一种近乎倔强的孤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晏心底漾开一丝微澜。是怜悯?是好奇?还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疏离所勾起的探究欲?

他见过太多寒门学子的窘迫和渴望,却从未见过如此……死寂的眼神。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也不该属于这个场景的沉重东西。

“静思亭就在前面拐角,药在亭内石桌下的木匣里。”林晏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处理一下伤口,莫要误了后面的考校。”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叶沉紧攥的、滴血的左手,又补充了一句,“‘净心阶’虽考心性,但书院亦重‘仁心’。带伤应试,非智者所为。”

说完,他并未再多停留,撑着那把墨竹伞,步履从容地绕过叶沉和李鹏,继续拾级而上。月白色的衣袂在雨雾中飘动,背影挺拔如竹,很快便消失在石阶拐角处,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冽松香,萦绕在潮湿的空气里。

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叶沉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才骤然一松,几乎脱力。他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林晏消失的方向。石阶蜿蜒向上,隐入苍翠的雨幕深处,空无一人。只有那柄墨竹伞留下的视觉残像,和那缕挥之不去的松香气息,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

林晏…他不仅在这里,他还是临渊书院的学子!甚至,地位似乎不低!这个认知,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将他之前“远离林晏”的侥幸计划彻底击得粉碎。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必须留下!必须进入临渊阁!只有在这里,在书院的规则庇护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才有可能在这个人眼皮底下暂时安全地蛰伏。逃离?只会更快地暴露自己!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左手的剧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滴落。他没有再看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李鹏,也顾不上去什么静思亭找药。他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继续向上攀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也踏在自己心头那名为“仇恨”与“恐惧”的刀锋之上。

集贤门高大的门楣越来越近。当叶沉终于拖着湿透、染血的身躯,一步一顿地跨过那象征着临渊书院门槛的最后一级石阶时,他并未感到多少欣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履薄冰的窒息感。

门内是一个开阔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新。庭院两侧是长长的抄手游廊,朱漆廊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静。正对着大门的是主厅“明伦堂”,堂前悬挂着巨大的匾额,笔力遒劲的“正心明德”四字在雨气中透出庄严肃穆。

已有不少成功登顶的学子聚集在廊下避雨,或整理仪容,或低声交谈,脸上大多带着兴奋与期待。叶沉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小范围的注意。他浑身湿透,泥水斑驳,尤其是那只血肉模糊、仍在滴血的左手,在素净的学子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好奇、同情、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纷纷投射过来。

叶沉对此恍若未觉。他默默地走到廊下最边缘、光线最暗的一根柱子旁,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微微喘息。他需要尽快平复呼吸,处理伤口,更重要的是,将方才那几乎摧毁他意志的惊骇死死压下去。

“这位同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沉心头猛地一紧,倏然转头。映入眼帘的并非林晏,而是一位穿着书院夫子深青色儒衫、面容和善、年约五旬的长者。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花瓷的小药瓶和一小卷干净的素白棉布。

“老夫姓周,忝为书院医庐执事。”周夫子看着叶沉惨不忍睹的左手,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关怀,“方才在亭中远远见你登阶时似有不便,又见你手上…唉,石阶湿滑,每年都难免有些磕碰。来,把手伸出来,老夫先替你简单包扎一下,止住血。后面还有考校,莫让这伤误了大事。”

叶沉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不是他…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道:“谢…谢夫子。”声音嘶哑干涩。

他将受伤的左手缓缓伸出。掌心一片狼藉,几片细小的碎石和苔藓碎屑嵌在翻开的皮肉里,混合着泥污和血水,狰狞可怖。周夫子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却愈发轻柔。他先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小心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泥污,动作娴熟而仔细。清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叶沉只是紧紧抿着唇,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小子,倒是硬气。”周夫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药瓶,将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淡黄色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袭来,叶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依旧一声不吭。周夫子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随即用素白棉布熟练地为他包扎好。

“好了,血止住了。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但切记伤口莫要沾水,待考校结束,速去医庐寻我再行处置。”周夫子嘱咐道。

“学生谨记,多谢夫子。”叶沉再次低声道谢,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嗯。”周夫子点点头,目光扫过叶沉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以及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衫,心中了然。他拍了拍叶沉的肩膀,温和道:“临渊阁,重才学品行,不重门第衣冠。你既已过‘净心阶’,便已证明心性坚韧。稍后文试,只需尽力而为,莫要妄自菲薄。” 说完,便转身去查看其他登顶学子的情况了。

周夫子的善意如同一缕微弱的暖风,短暂地驱散了叶沉心头的寒意。他靠着廊柱,感受着左手上传来的、被包扎后的温暖和持续不断的抽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庭院深处,那重重楼阁的方向。林晏的身影早已不见,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如同这江南的雨雾,无所不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明伦堂内,气氛肃穆。

数十张低矮的紫檀木书案整齐排列,案上备好了笔墨纸砚。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息在宽敞的厅堂内弥漫。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堂内落针可闻。通过“净心阶”的学子们已按序号各自落座,神情或紧张或凝重,屏息等待着决定命运的考校。

叶沉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左手被素布包裹着,搁在膝上,依旧隐隐作痛。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铺开的雪白宣纸上,看似专注,实则全部心神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周夫子包扎时的话语犹在耳边,但林晏的出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必须留下,也必须…避开那个人。

“时辰到!”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夫子立于堂前,正是之前在门口宣布“净心阶”规则的那位长髯夫子,姓严,字正卿,执掌书院学规,以严厉方正着称。

“首场文试,限时一炷香!”严夫子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安静的厅堂内回荡,“题目有二:其一,论‘君子不器’;其二,以‘春雨’为题,赋诗一首。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逐出!”他一挥手,旁边侍立的杂役立刻点燃了案头一炷细香,袅袅青烟笔直上升。

叶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集中到眼前的题目上。“君子不器”出自《论语》,考的是对儒家核心精神的理解和阐发;“春雨”诗题,看似寻常,却需在应景中出新意,考的是才情和底蕴。这对于前世文武兼修、学识驳杂的余尘而言,并非难事。甚至可以说,是展现他才学、确保录取的绝佳机会。

他提起笔。笔是普通的兼毫,墨是略显寡淡的松烟墨。他蘸饱墨汁,悬腕于纸上,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全然不似一个左手重伤之人。他的字,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糅合了魏晋的飘逸与唐楷的筋骨,风骨峭拔,锋芒内敛,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透纸而出。

“‘君子不器’…君子当如春雨,泽被万物而不自矜其功;亦当如古剑,藏锋于鞘而神光内蕴…”他心中默念着腹稿,笔锋流转间,将“不器”之意与“春雨”之题巧妙勾连,阐述君子当有包容化育之仁心,亦需有藏锋守拙之智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论证精当,文辞洗练。

前世在朝堂倾轧、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眼光和格局,此刻化作笔下洞穿世情的犀利见解,远超寻常少年学子的眼界。他甚至刻意在几处关键论点中,加入了一些对“器”之局限性的独特批判,隐隐指向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血海深仇的冷峭锋芒。

诗题“春雨”,他笔锋一转,敛去锋芒,意境顿生:

“漠漠轻寒透碧纱,天公垂泪润新芽。

千丝织就鲛人泪,一夜催开陌上花。

润物何曾分贵贱,随风自可到天涯。

明朝莫问晴光好,且看秧针出水斜。”

(注:鲛人泪,指珍珠,此处比喻珍贵雨滴。秧针,指初生的秧苗。)

全诗不着一个“喜”字,却将春雨的无私、温柔、生机勃勃描绘得淋漓尽致。尤其颈联“润物何曾分贵贱,随风自可到天涯”,既切景,又暗含一丝对世间不平的淡然讽喻,尾联则含蓄地寄托了对新生的期冀,与他此刻重生的心境隐隐相合。

当他最后一个字收笔时,案头那炷细香,才刚刚燃去三分之二。他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试卷整齐叠好置于案角。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低垂着眼睑,未曾抬头张望过一次。

堂内沙沙的书写声依旧。叶沉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被包扎的手上,看似平静,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堂内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他清晰地听到斜前方不远处,笔锋划过纸张的流畅声音,从容不迫,节奏稳定,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笃定。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缕熟悉的、冷冽的松香气息,混杂在墨香之中,若有似无地飘来。

林晏,就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三张书案之遥。

这个认知让叶沉的后背再次绷紧。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脸,不去想刑场上的背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呼,一吸,缓慢而深沉,试图平息胸腔内那颗狂跳的心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终于,当最后一缕香灰落下,严夫子沉声道:“停笔!收卷!”

杂役们鱼贯而入,将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试卷收走。堂内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压抑的议论声。

“肃静!”严夫子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文试已毕,诸位稍事歇息。半个时辰后,于此地听候放榜!在此期间,可至东廊‘澄怀轩’用些茶点。”说完,便与其他几位夫子捧着厚厚的试卷,匆匆转入后堂。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学子们纷纷起身,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刚才的考题和自己的发挥。

叶沉依旧坐在角落,没有动。他需要一点时间,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也让那因为过度压抑而有些眩晕的大脑恢复清明。他微微侧过头,视线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望向庭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湿漉漉的庭院里,古树枝叶苍翠欲滴,空气清新得带着凉意。

就在这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容不迫地从他视线前方走过,走向东廊澄怀轩的方向。姿态闲雅,步履轻快,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命运的考校,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笔墨游戏。

林晏。

叶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头转向另一侧,视线死死钉在对面廊柱上一道细微的裂痕上,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必须离开这里!至少,不能和林晏同处一室!

念头一起,叶沉立刻站起身。动作有些急,牵扯到左手的伤口,传来一阵锐痛,他闷哼一声,眉头紧蹙。他低着头,避开人群聚集的方向,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与澄怀轩相反的西侧游廊走去。那里通向书院深处,人迹较少,正好可以让他暂时躲避。

西廊幽深曲折,两侧高大的古木枝叶交叠,即使在白天,光线也显得有些昏暗。廊外是一小片修竹,细雨洗过的竹叶青翠欲滴,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竹叶的清新气息,稍稍缓解了叶沉紧绷的神经。他走到廊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柱子,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左手的伤口在隐隐跳动,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和这具身体的脆弱。

然而,他仅仅放松了片刻。

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竹叶沙沙声掩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他所在的西廊而来!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不疾不徐的节奏感。

叶沉的心猛地一沉!他倏然睁开眼,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石!这种脚步声…他刚刚才听过!

几乎是同时,那月白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西廊的入口处。林晏手里端着一个青瓷茶盏,似乎只是随意漫步至此。当他看到阴影里靠柱而立的叶沉时,脚步微微一顿,俊朗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意外偶遇”的讶然。

“咦?是你?”林晏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叶沉那只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上,“怎么没去澄怀轩用些茶点?手上的伤…还疼得厉害?”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朝叶沉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廊下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清澈见底,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然而,就是这份看似真诚的关切,在叶沉眼中,却比最锋利的刀剑更令人毛骨悚然!

毒蛇!披着人皮的毒蛇!前世那冰冷的一瞥,断头台的寒光,与眼前这张温润含笑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割裂感和恐怖感!

“无…无妨。”叶沉几乎是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廊柱,试图拉开距离。低垂的眼睑下,是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和极力压制的杀意。

林晏似乎并未察觉叶沉的极度抗拒,或者说,他察觉了,却并不在意。他停在叶沉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从叶沉包扎的手,缓缓移到他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方才在石阶上,见你应对突变,身手倒是颇为利落。”林晏的语气依旧温和,像是在闲话家常,“寻常农家子弟,能有如此急智和反应的,倒是不多见。”他轻轻啜了一口杯中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唇角的笑意,却让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试探!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叶沉脑中炸响!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单衣。他猛地抬起头,撞进林晏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细细审视着他这具“叶沉”的躯壳,要剥开皮肉,看到里面那个属于“余尘”的、充满仇恨与秘密的灵魂!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前世无数应对盘问、伪装身份的经验在生死关头被瞬间激活!

“幼时…体弱多病。”叶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异常艰涩,语速却很慢,努力模仿着原主记忆中那略带吴地口音的腔调,“家父…曾为镖师,粗通拳脚。为强身健体,教过小子…些粗浅把式。”他艰难地陈述着,目光却不敢与林晏对视,只是死死盯着对方月白色衣袍的下摆,“登阶时…情急之下,胡乱挣扎罢了…让…让师兄见笑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

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符合“叶沉”这个身份的解释!不能完美,但必须合理!农家的体弱少年,跟过当过镖师的父亲学点粗浅功夫保命,这是唯一能搪塞过去的理由!

林晏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并未改变。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青瓷杯壁,目光在叶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上停留了片刻。少年周身散发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疏离和戒备,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原来如此。”林晏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寻常的解释。他微微向前倾身,距离近了一步,那股冷冽的松香气息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

叶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湿发!他想后退,却已无路可退!廊柱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只是…”林晏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耳语的磁性,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锁定了叶尘那双极力躲闪的眼睛,“方才文试,我见你落笔如飞,文思泉涌。那篇《论君子不器》,立意高远,鞭辟入里,非饱读诗书、深谙世情者不能为。尤其是那句‘器之为物,利刃也,亦可为凶;权柄也,亦能噬心’,发人深省…叶师弟,你这份才情见识,可不像只跟镖师父亲学过粗浅把式的农家少年能有的。”

轰——!

叶沉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他怎么会看到自己的卷子?!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几句带着前世愤懑、暗讽权柄的话语…竟然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致命的破绽!就在他极力掩饰武力来源的时候,却在最不该显露才学的地方,暴露了更大的、更无法解释的疑点!一个农家少年,怎么可能写出如此洞悉世情、锋芒暗藏的文章?!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直直地撞进林晏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那里面,温和的笑意似乎已经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寒潭般深邃的探究,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那张写满惊骇和绝望的、苍白如纸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学子谈笑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林晏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和他身上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压迫感的冷冽松香,将叶沉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办?!

是矢口否认?那无异于掩耳盗铃!是继续编造谎言?在如此犀利的目光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可笑!难道…身份暴露就在此刻?!

就在叶沉脑中一片混乱,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抵抗时——

“铛——!铛——!铛——!”

悠远浑厚的钟声,骤然从书院中心的高阁上传来,如同洪钟大吕,瞬间打破了西廊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钟声连绵,震荡着雨后的空气,也惊醒了廊下所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

放榜的时辰到了!

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给了叶沉一丝喘息之机!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林晏那令人窒息的距离,急促地喘息着。

林晏似乎也被钟声打断了思绪。他眼中的探究之色微微一敛,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温润,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他看了一眼叶沉惨白如纸、惊魂未定的脸,又抬眼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放榜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目光最后在叶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丝叶沉无法解读的深意。随即,他不再多言,端着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明伦堂的方向走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游廊尽头。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消散。

叶沉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里衣。左手包扎下的伤口因为刚才极度的紧张和肌肉紧绷,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但这痛楚远不及他心头的惊悸。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抚上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位置,指尖冰凉。望向林晏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更深沉、更冰冷的忌惮。

这个人…太可怕了。敏锐得可怕,深沉得可怕。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赤身行走于冰天雪地,似乎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明伦堂方向传来学子们逐渐汇聚的喧哗声。钟声余韵还在空中回荡。

叶沉用力抹了一把脸,拭去额角的冷汗。他深吸了几口带着竹叶清香的潮湿空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依旧颤抖的手指。

必须去!必须去看榜!无论结果如何,无论那个叫林晏的人会带来怎样的危险,临渊阁,是他此刻唯一能选择的、也是必须抓住的立足之地。

他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喧闹传来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前方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录取结果,更是……一个刚刚对他起了疑心的、前世今生最大的仇敌。

临渊阁的日子,从这一刻起,注定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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