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仙朝的琼林宴,向来是泼天的富贵混着沁骨的冷香。
金丝楠木的长案蜿蜒如龙,铺着千年冰蚕吐就的云霞锦,光可鉴人。案上错落着琉璃盏、白玉盘,盛着龙肝凤髓这等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的珍馐,灵气氤氲成雾,吸一口都抵得上苦修半日。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映着穹顶镶嵌的亿万星辰石,碎钻般的光点流淌下来,落在赴宴的年轻修士们崭新的、绣着祥云瑞兽的锦袍上,也落在他们意气风发、写满了“未来可期”的脸上。
丝竹管弦之声清越悠扬,如同仙泉流淌。身姿曼妙、披着轻纱的宫娥,踩着云履,托着盘盏,在席间无声穿行,留下淡淡的、昂贵的冷梅幽香。
这是新科“天衍策论”三甲出炉后的琼林赐宴。十年一度,网罗三界菁英,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家世煊赫、师承名门、或自身天赋惊才绝艳之辈。他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眼神碰撞间是心照不宣的矜持与彼此试探的锋芒。空气里流淌的,是权势、资源、以及通往更高仙途的青云梯。
然而,在这片锦绣堆砌、灵气浓郁的极乐画卷边缘,却突兀地嵌着一块格格不入的“补丁”。
最末席,靠近殿门风口的位置,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阿土。
新科状元,阿土。
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褐,在一众流光溢彩的锦袍中,刺眼得像块丑陋的疤。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肘部补丁的针脚粗大而笨拙,显然是出自不谙女红之人的手。他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压弯了腰却死死扎根在石缝里的野草。与周围喧嚣浮华格格不入的,是他脸上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初登高位的狂喜,没有身处仙家盛筵的局促,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茫然。
他的面前,也摆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琉璃盏、白玉盘。盘中珍馐未动分毫,只余下一点残羹冷炙的油光。唯有那碟堆得尖尖的、用最普通灵麦蒸出来的雪白馒头,被拿走了好几个。此刻,他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仔细地掰成更小的碎块,然后,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做贼般的迅捷,塞进自己怀里一个同样打满补丁的旧布袋中。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嗤…”
一声极轻、却足够清晰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从邻桌飘来。
邻桌坐着的,正是此次策论的榜眼,出身天衍仙朝顶级世家“云梦谢氏”的谢玉麟。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腰束蟠龙玉带,面如冠玉,手持一柄温润的玉骨折扇,轻轻摇动,姿态风流。此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斜睨着阿土塞馒头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说状元郎,”谢玉麟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楚,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拿腔拿调的慵懒,“这琼林宴上的龙肝凤髓,莫非还比不上你怀里那几个冷硬的馒头?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折扇“啪”地一收,指向阿土怀里鼓囊囊的布袋,引得周围几道目光也好奇地聚焦过来,“这袋子里,藏着什么比琼浆玉液更金贵的‘状元秘宝’不成?”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几个与谢玉麟交好的权贵子弟,毫不掩饰眼中的戏谑。
阿土塞馒头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向谢玉麟时,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却让谢玉麟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
“谢公子说笑了。”阿土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龙肝凤髓自然金贵,只是阿土肠胃粗鄙,怕无福消受,反污了仙家珍馐。这馒头,实在,顶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玉麟面前那盘几乎没动过的、灵气四溢的“碧玉灵笋”,“至于秘宝…不过是些乡下带来的粗陋干粮,给家里的…‘小东西’捎带些零嘴罢了。” 他特意在“小东西”上加重了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小东西?”谢玉麟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还想再讥讽几句。
“好了,玉麟。” 一个温和却带着无形威严的声音响起。坐在谢玉麟上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此次策论的主考官之一,出身清流、以方正闻名的翰林院大学士,周正言。他淡淡地瞥了谢玉麟一眼,目光中带着告诫,随即转向阿土,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琼林赐宴,乃陛下恩典,当以仙道论交,莫要失了体统。”
谢玉麟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看向阿土的眼神,更加阴郁了几分。
阿土对着周正言微微颔首,算是谢过解围,便又低下头,继续他那无声的“打包”工作,仿佛周遭的一切浮华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那紧紧攥着馒头碎块、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心底并非全然的平静。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
“焚天魔尊——驾到!”
如同沸油中滴入冷水,整个琼林宴瞬间炸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谈笑声、杯盏碰撞声瞬间消失。所有修士,无论身份高低,瞬间从席位上弹起,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所有的矜持、骄傲、算计都瞬间褪去,只剩下最纯粹的敬畏与惶恐!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玉石地面,大气不敢出。
“恭迎魔尊圣驾!”
山呼海啸般的恭迎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穹顶的星辰石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唯有阿土。
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当那恐怖的、仿佛能冻结神魂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席卷整个大殿时,他才猛地从“打包”的专注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想要跟着跪下,膝盖弯到一半,动作却僵住了。
怀里那个鼓囊囊的旧布袋,因为他的动作,袋口微微松开。里面除了他刚刚塞进去的馒头碎块,还有几颗干瘪的野果,一小块硬邦邦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干,以及…一枚极其古旧、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垢和汗渍的…铜钱。
一枚最普通、最廉价的凡人王朝流通的铜钱。
那枚铜钱静静地躺在粗粝的馒头碎块之间,在满殿珠光宝气、灵气氤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刺眼。
阿土的身体僵住了。跪?还是不跪?他怀里藏着这枚“污秽”的铜钱,在这位以杀伐酷烈、威压三界闻名的焚天魔尊面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墨发玄袍的身影,如同从亘古的黑暗中走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最高处的御座之侧。白泽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下方匍匐如蝼蚁的众生。
他的目光,在掠过那僵在跪与不跪之间的单薄身影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目光的落点,并非阿土窘迫的脸,而是…他怀里那微微敞开的布袋口,那枚在粗粮碎屑中若隐若现的、卑微的铜钱。
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阿土只觉得膝盖一软,身不由己地,还是跟着众人一起,跪伏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怀里的布袋被紧紧压在胸口,那枚铜钱坚硬的边缘硌得他生疼,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起。”
白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每一个人的神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众人托起。
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策论三甲卷,呈上。” 白泽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早已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刻躬着身,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卷以金线装裱、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灵光的玉简。他迈着小碎步,几乎是屏着呼吸,将托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送到白泽面前。
白泽并未伸手去拿。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接落在了最上面那卷玉简上——那是属于状元阿土的答卷。
没有展开玉简,没有神识探入。他只是看着。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压抑的心跳声。所有目光,都偷偷地、带着无比的紧张和好奇,聚焦在那卷玉简和魔尊身上。尤其是谢玉麟,他紧抿着唇,眼神深处闪烁着不甘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白泽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球,瞬间蒸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铜板补天论》?”
低沉、清冷,如同碎冰相击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众人心头。
铜板?补天?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补天,那是何等浩瀚伟力?那是上古神只的传说!铜板?那是凡俗尘世最卑微的、沾满铜臭的俗物!这两个词,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神圣,一个鄙俗,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射向最末席那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少年!惊愕、鄙夷、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周正言老学士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主持科考多年,最重经义正道,讲究的是煌煌大道,堂堂正论。这《铜板补天论》的题目,简直是对圣贤经义的亵渎!是对这庄严殿试的侮辱!他下意识地看向白泽,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谢玉麟更是差点嗤笑出声,他强行忍住,但眼中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已经浓得化不开。果然是个乞丐堆里爬出来的泥腿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下九流的玩意儿?也配称状元?也配论补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阿土的身体在那些针扎般的目光下微微绷紧,但他依旧垂着眼,脊背挺直,放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握成了拳。
白泽并未理会众人的反应。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玉简的材质,直接“看”到了里面的内容。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何为‘铜板’?”
这个问题,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魔尊圣明!” 谢玉麟再也忍不住,抢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刻薄,“铜板者,阿堵物也!俗不可耐,沾满铜臭!乃凡尘俗世蝇营狗苟之凭据!此等污秽之物,岂能与‘补天’这等神圣伟业相提并论?此论荒谬绝伦,有辱斯文!学生恳请魔尊明鉴,褫夺此等狂悖之徒的状元功名,以正视听!”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直指核心,立刻引来了不少保守派考官和世家子弟的暗暗点头附和。看向阿土的目光,更加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阿土猛地抬起头,看向谢玉麟,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
“何为‘铜板’?” 白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阿土即将出口的话,也压下了谢玉麟的慷慨激昂。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阿土身上,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土身上,等着看这个“乞丐状元”如何自圆其说,如何在这位焚天魔尊面前,为他那惊世骇俗的“铜板”正名。
阿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紧张。他迎着白泽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挺直了单薄的脊梁,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种奇异的、源自底层的生命力:
“回禀魔尊,铜板,非止阿堵物。”
“于饥者,铜板可换一餐饱饭,活命之资!”
“于寒者,铜板可易半尺粗布,御寒之衣!”
“于病者,铜板或能求一剂汤药,续命之机!”
“于贩夫走卒,铜板是奔走一日之酬,养家之薪!”
“于稚子老叟,铜板或是手中玩物,心头所喜!”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言的力量,在这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情的大殿中回荡:
“铜板流转,如血脉奔行!聚沙成塔,可筑广厦万千!汇涓成流,能解一城之渴!它非金非玉,却系着万家灯火!它微如尘埃,却承载着…生民之重!”
“生民之重…” 白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极淡的星芒一闪而逝。他不再看阿土,目光转向谢玉麟,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谢榜眼,依你之见,补天伟业,当以何物为基?灵石?法宝?还是…你谢氏库藏?”
谢玉麟被问得一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道:“回魔尊,补天乃拯三界于倾覆之伟业,自当以无上法力、绝世神材、以及…以及众仙家同心戮力为基!灵石法宝,不过是辅助之物…”
“哦?” 白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无上法力,绝世神材,众仙同心…此等宏图,所耗几何?又当从何而来?”
“这…” 谢玉麟额头微微见汗,他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所虑皆是仙道玄机,何曾真正计算过这等“俗务”?“自当…自当由仙朝统筹,各宗供奉,天下…天下共担!”
“好一个天下共担!” 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这次开口的,并非阿土,而是坐在三甲末席的探花郎——一个穿着朴素青衫、面容精明的年轻修士,名叫钱通。他出身商贾世家,家族经营着遍布三界的“万通钱庄”。他对着白泽恭敬一礼,然后转向谢玉麟,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
“谢公子高义!然则,仙朝统筹,各宗供奉,最终落于实处,不还是要折算成灵石、灵材、乃至凡俗金银?这些,在钱某看来,皆是‘铜板’!只不过,面额大小不同罢了。”
他顿了顿,笑容更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既然皆是‘铜板’,那如何‘共担’,如何‘流转’,如何‘生息’,便是关键!若按谢公子所言,只知索取供奉,不知经营生息,无异于竭泽而渔!钱某不才,愿以万通钱庄遍布三界之利,为补天大业筹措资粮!只需魔尊一道法旨,许我钱庄专营之权,以灵石为本金,利滚利,息生息,月息…三成!十年之内,必可聚敛如山灵石,以供补天挥霍!”
“月息三成?!” “利滚利?!”
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连那些老成持重的考官都变了脸色!这简直是敲骨吸髓!若真如此,三界修士、亿万生民,恐怕都要被这“万通钱庄”吸干血肉,沦为永世不得翻身的债奴!这哪里是筹措资粮,分明是借补天之名,行盘剥之实!
钱通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惊怒,依旧笑眯眯地看着白泽,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魔尊明鉴,此乃最快、最有效之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些许…代价,在所难免!”
“代价?” 一直沉默的阿土,猛地抬起头,直视钱通,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钱探花口中的‘代价’,是让三界修士为奴?让亿万黎庶卖儿鬻女?让这补天大业,未成先腐,根基尽毁于这‘利滚利’的毒疮之下吗?!”
他踏前一步,不再看脸色铁青的钱通,而是转向白泽,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魔尊!学生《铜板补天论》,非是空谈!其核心,便在于‘流转’与‘生息’!然此‘生息’,非钱庄盘剥之‘息’,而是…人心向背之‘息’!是万民同心之‘息’!”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旧布袋,在无数道惊愕、鄙夷、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将袋口彻底打开!里面干硬的馒头碎块、野果、肉干滚落出来,最后,他颤抖着手指,拈出了那枚最不起眼的、边缘磨损、带着油垢汗渍的…铜钱!
他将那枚铜钱高高举起,让它暴露在穹顶星辰石璀璨的光辉下,暴露在满殿仙家惊愕的视线中!
“魔尊请看!”
“此铜钱,非金非玉,不过凡铁铸就!”
“然,它曾是我爷爷在寒冬腊月,于破庙风雪中,用冻僵的手,从三个恶乞手中抢回,换得半块硬饼,救下我垂死之命的…活命钱!”
“它曾是我爷爷拖着残躯,在码头扛了三天麻袋,换来三文,为我买下人生第一本破烂启蒙书册的…希望钱!”
“它曾是我爷爷油尽灯枯之际,死死攥在手心,塞给我,让我‘去买个热乎的’…最后…最后…”
阿土的声音哽咽了,眼眶瞬间通红,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泪水落下,只是将那枚铜钱举得更高,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哑和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它承载的,不是铜臭!是命!是情!是活下去的念想!是…是凡人面对这天地倾覆之灾时,那一点微末却不肯熄灭的…火种!”
“补天!补的是三界之缺!但根基,在人间!在亿万如我爷爷、如我这般,挣扎求存、却也心怀微光的凡俗众生!”
“《铜板补天论》,论的不是铜板本身!论的是如何让这承载着生民之重的‘铜板’,真正流转起来!论的是如何让这微末的‘火种’,汇聚成光!论的是如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生生不息!而非被高高在上的仙家,被贪婪无度的钱庄,视为予取予求的‘供奉’,视为敲骨吸髓的‘本金’!”
他猛地将手中的铜钱,用力地、狠狠地拍在面前那张金丝楠木的长案上!
“啪!”
一声清脆的、带着金属颤音的轻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开!
那枚卑微的、带着油垢汗渍的铜钱,静静地躺在光可鉴人的、价值连城的云霞锦上,躺在琉璃盏、白玉盘之间。它是那么渺小,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刺眼夺目!仿佛凝聚了人间所有的苦难、挣扎、微末的希望和不屈的呐喊!
“此钱虽微,可通有无!”
“此心虽凡,可聚山海!”
“补天之基,不在九天之上,而在…尘埃之中!”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整个琼林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枚躺在华美锦缎上的、卑微的铜钱上。谢玉麟脸上的嘲讽僵住了,化为一片空白。钱通那精明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惊惧。周正言老学士怔怔地看着那枚铜钱,又看看那个衣衫褴褛、却仿佛在发光的少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
高台之上,白泽的目光,终于从那枚铜钱上移开,落在了阿土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终于,白泽缓缓抬起了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没有绚烂夺目的灵光。他只是对着那枚躺在锦缎上的铜钱,凌空,轻轻一拂。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透灵魂的颤鸣响起!
那枚普通的、凡铁铸就的铜钱,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青碧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润如水,带着一种浩瀚、古老、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时的生机与法则之力!
光芒中,铜钱本身并未改变,依旧是凡铁,依旧是那磨损的边缘和沾染的油垢。但就在这青碧光芒的包裹下,它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性!一种承载着“流通”、“等价”、“契约”等天地法则的神性!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那青碧光芒的核心,铜钱方孔的位置,一枚更加古老、更加神秘、通体青翠欲滴、仿佛由最纯净的翡翠雕琢而成、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圆形方孔钱虚影,缓缓浮现!这枚青翠钱币虚影一出现,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沟通万界、平衡万物的玄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青…青蚨钱?!” 周正言老学士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他博览群书,曾在最古老的典籍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传说中天地初开时,由先天乙木精气凝聚而成的法则之钱!象征等价、流通、契约、乃至…因果!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只存在于神话里!
这焚天魔尊,竟以一枚凡俗铜钱为引,显化出了青蚨钱的虚影?!
青碧光芒缓缓收敛,最终完全内敛于那枚凡俗铜钱之中。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外表依旧平凡,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不一样了!它仿佛成了某种法则的载体,某种…象征!
白泽的手指,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划。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枚承载着青蚨钱虚影的铜钱,从中间,被一道无形的、锋锐到极致的意念,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
断口光滑如镜,如同被最精密的法则切割。
白泽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其中半枚铜钱。那半枚铜钱在他指尖,依旧平凡,却仿佛重逾千钧。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土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审视,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洞悉一切的明澈,有一丝极淡的…追忆,还有一种…仿佛在看着某种轮回宿命般的…了然。
他手腕微动。
那半枚铜钱,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青碧流光,如同归巢的倦鸟,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阿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沾着些许馒头碎屑的掌心。
入手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温润感。
阿土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利息…”
白泽低沉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阿土耳中,也回荡在每一个屏息凝神、心神剧震的修士神魂深处:
“…你爷爷,付过了。”
你爷爷…付过了…
这简短的六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阿土的心头!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高台之上那墨发玄袍的身影,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爷爷…那个在风雪破庙中为他抢回半块饼、在码头扛麻袋为他换来启蒙书、油尽灯枯时还惦记着让他去买个热乎东西的爷爷…他…他付过了什么利息?
白泽没有再看他。他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下方那些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中、脸色变幻不定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那半枚静静躺在阿土掌心的铜钱上。
“此半枚青蚨钱,为凭。”
“持此钱者,可于三界之内,万通钱庄之外…”
白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煌煌威压,如同无形的烙印,瞬间刻入此方天地的法则之中:
“…另立‘生民钱庄’!”
“以‘流转’为基,以‘生息’为用!”
“聚沙成塔,汇涓成海!”
“所筹资粮,专供补天!”
“钱庄所得,七成归公,三成…反哺生民!”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整个琼林宴彻底沸腾了!不,是整个天衍仙朝、乃至整个三界,都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石破天惊的法旨所撼动!
另立钱庄?专营补天资粮?七成归公?三成反哺生民?!
这…这简直是釜底抽薪!是彻底颠覆了原有的利益格局!尤其是那句“万通钱庄之外”,更是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在了钱通和他背后庞大商业帝国的命门上!
钱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看向白泽和阿土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怨毒!
谢玉麟也彻底懵了,他完全无法理解,魔尊为何会对一个乞丐的“铜板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动用无上伟力,显化青蚨钱虚影,赐下半枚法则之钱,更颁布如此颠覆性的法旨?!
周正言老学士则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死死盯着阿土手中那半枚看似平凡、却承载着无上法旨的铜钱,老泪纵横,喃喃道:“生民…生民钱庄…反哺生民…好!好啊!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补天之基!大道至简,至简啊!”
阿土紧紧攥着掌心中那半枚温凉的铜钱,感受着它那平凡外表下蕴含的浩瀚力量和无上法旨。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爷爷的身影仿佛在眼前闪过,带着风雪的气息,带着码头麻袋的沉重,带着最后那点微弱的暖意…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茫然,不再卑微。那双曾经沉静如潭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灼灼的火焰,亮得惊人!他对着高台之上那墨发玄袍的身影,深深地、无比郑重地,一躬到底!
“阿土…领法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直指苍穹的坚定力量!
琼林宴的喧嚣,仙家的浮华,在此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唯有那半枚躺在少年粗糙掌心的铜钱,在穹顶星辰石的光芒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却仿佛能点亮整个三界未来的…青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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