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彻底被地平线吞噬,城市仿佛瞬间切换了面孔。白天的忙碌与喧嚣沉淀下去,另一种形态的活力开始苏醒。
无数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如同流淌的彩色星河,勾勒出高楼大厦的轮廓,将街道渲染得光怪陆离。
与白日里秩序井然的文明表象判若两地,夜晚的城市,更像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漩涡,散发着诱惑、迷离和某种危险的气息。
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后街,“魅影”酒吧硕大而设计感诡异的招牌悄然亮起,像一个沉默的诱惑者。后门处,偶尔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忙进出,夹杂着卸货的推车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方星河就在这扇不起眼的铁门后,狭小且空气混浊的员工休息室里。他刚刚换下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穿上酒吧统一的黑色服务生制服。制服是略显紧身的剪裁,面料带着廉价的光泽,却意外地将他清瘦但挺拔的身形勾勒出来,平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他站在那面布满水渍和划痕的模糊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白天那个在图书馆啃着馒头、眼神清澈坚定的穷学生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般,将脸上残留的学生气、熬夜复习的疲惫,以及对即将开始工作的厌烦感,一点点仔细收敛、压平。最终,镜子里只余下一张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眼神里的光芒被刻意压暗,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嘴角维持着一个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既不会让人感到亲近,也不会显得失礼。这是一副他为自己量身打造的面具,一副在喧嚣浮华、龙蛇混杂之地保护自己内心世界的职业化铠甲。
推开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隔音棉的后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实质的音浪,混合着浓郁的酒气、甜腻的香水、雪茄的烟雾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欲望的气息,瞬间将他吞没。门内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炫目的激光灯束在昏暗的空间里疯狂扫射,切割出迷离的光影。舞池里,无数身影在节奏中忘我地扭动,像是群魔乱舞;卡座区,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男男女女在暧昧的光线下眼神迷离。这里是放纵与享乐的天堂,也是金钱与欲望的角斗场,与他白天所沉浸的那个充满书香、理性与秩序的校园环境,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星河,发什么呆呢?A05桌,再加两瓶黑牌(威士忌),顺便带个冰桶过去,冰块多打点,那桌客人要求高。”领班李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在巨大的音乐声中有些失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方星河迅速收敛心神,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背景噪音:“好的,李哥,马上就去。”
他转身走向吧台,脚步沉稳。长期的打工经验让他早已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中保持平衡和效率。
他从酒保手中接过两瓶沉甸甸的威士忌和装满冰块的冰桶,稳稳地放在托盘上。然后,他像一尾灵活的鱼,托着托盘,穿梭在拥挤而躁动的人群中。
他需要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避免与那些已经醉意醺醺、步履蹒跚的客人发生碰撞,又要用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自己负责区域内客人的细微动作——一个举手的示意,一个寻找服务生的眼神,或者酒杯见底的信号。
“哟,小哥哥,看着面生啊,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嘛。”一个娇嗲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方星河刚为A05桌送上酒水,正准备离开,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就伸了过来,似乎想拉他的手腕。说话的是个妆容精致、衣着性感的年轻女郎,正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眼神大胆地在他身上流转。
方星河脚步一顿,身体不着痕迹地向侧面微移,巧妙地用手中尚未放下的空托盘隔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他脸上维持着标准的职业化微笑,语气礼貌却带着清晰的疏离感:“您好,女士,您要的酒和冰桶已经上齐了。我是这里的实习生,刚来工作不久。请问您这一桌还需要其他什么服务吗?”他将话题精准地引回了工作范畴,既回应了对方,又划清了界限。
那女郎见他反应平淡,既不迎合也不慌乱,自觉无趣,撇了撇嘴,收回手,挥了挥道:“没什么了,去吧去吧。”
方星河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涌起一丝无奈。这样的搭讪和试探,在他刚开始这份工作时几乎每晚都会遇到几次,现在虽然已经能熟练应对,但每一次都让他感到不适。
回到相对安全的吧台区域,同事阿杰凑了过来。阿杰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比方星河早来半年,已经颇有些“老油条”的气质。他挤眉弄眼地用手肘碰了碰方星河,压低声音笑道:“行啊星河,魅力不减嘛!又一个被你那张脸迷住的富婆?看样子挺舍得花钱的,没偷偷塞点小费给你?”阿杰知道方星河从不收小费,但还是喜欢拿这个开玩笑。
方星河拿起吧台上的抹布,低头用力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污渍,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杰哥,别开玩笑了。打工而已,拿该拿的工资就好。再说,公司明确规定不能收小费。”
“啧,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这么死脑筋,什么时候能发财?”阿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凑得更近,用下巴指了指酒吧视野最好、也最为隐蔽的一个卡座方向,“喏,看见没?那边,A01卡座,今晚刚来的,真正的‘大客户’!听说姓霍,家里背景深不可测,是咱们老板都要小心招待的人物。看到跟他一起的那几个人没?都不是普通角色。你要是机灵点,能让他们点你的单,服务好了,人家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出来,都够你辛辛苦苦站一个月台了!”阿杰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怂恿。
方星河顺着阿杰暗示的方向望了一眼。A01卡座位于酒吧的制高点,用半透明的屏风与其他区域隔开,既保证了视野的开阔,又维护了私密性。
此刻,那里坐着四五个人,男女皆有,衣着看似随意,但细节处透着不菲的价值。他们交谈的声音不高,姿态放松,却自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气场,将周围的喧嚣隔绝开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被几人隐约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深色衬衫的男人,侧脸轮廓冷峻,即使在放松的状态下,背脊也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掌控感。
方星河没有多看,迅速收回了目光,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排斥。
他低下头,继续擦着吧台,语气依旧平淡:“谢谢杰哥提醒。不过,我还是觉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不该想的不要想。”
阿杰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最终无奈地耸耸肩:“得,算我白说。你小子,真不知道是太老实,还是心里憋着更大的招呢!”说完,便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方星河没有辩解。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他对这个环境充满了怎样的厌烦和抵触。空气中甜腻的香氛混合着烟酒味,常常让他感到头晕恶心;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音乐节奏,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的太阳穴,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而那些或明或暗、带着各种目的的打量、试探和言语上的越界,更是让他如芒在背,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警惕。
每一次巧妙地避开过分的肢体接触,每一次用滴水不漏的礼貌言辞应对那些或轻浮或傲慢的调笑,都消耗着他大量的心力和尊严。他厌恶这种将人物化、明码标价,用金钱和欲望堆砌起来的浮华与虚伪。
但是,现实是冰冷的枷锁。
“魅影”酒吧给出的时薪,是他在学校周边餐馆、便利店或者做家教所能赚取的两倍甚至三倍。
这笔额外的收入,对于他和母亲的生活至关重要——它可以用来支付母亲效果更好但也更昂贵的新型风湿药,可以积攒下来应对下个学期可能出现的意外开销,甚至可以让他偶尔给母亲买点她爱吃却舍不得买的水果。
他就像一株生长在泥潭边缘的植物,为了生存,根茎不得不深深扎入这片他并不喜欢的淤泥之下,拼命汲取那点维持生命的养分,而所有的枝叶,则竭尽全力地向着远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伸展,努力不被周围的污浊所浸染、所同化。
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方星河,坚持住,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等你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体面正经的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目标,为了母亲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星河!别愣着了,A01卡座那边示意要酒水单,你眼神好,动作利索,你送过去一下。注意点态度,别出岔子。”领班李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显然也对那桌客人格外重视。
方星河从自我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浊气排出,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脸上那副名为“专业”的面具,确保每一个表情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他从吧台拿起那份做工精致、皮质封面的酒水单,像握着一件重要的道具,然后转身,迈开步子,朝着那个象征着权势、财富,与他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角落,平稳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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