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打击,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方星河。他以为自己已经用最坚韧的意志筑起了心理的堤坝,能够咬牙抵挡住任何冲击。
他反复告诉自己,只要母亲的身体还能维持,只要自己还能继续学业,哪怕再苦再累,再多的屈辱和压力,他都能咽下去,扛起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霍昭的手段之狠辣,也低估了这由权势和金钱汇聚而成的潮水,淹没一切的恐怖威力。
这天晚上,他刚结束一份在城郊物流仓库的夜班分拣临时工。
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整整五个小时,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巨大的、灯火通明的仓库里,不停地弯腰、抱起、辨认、投递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包裹。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工装,灰尘和纸屑沾满了头发和脸颊,腰部和手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劳作而酸痛欲裂。
当他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那间位于破旧小区顶层的出租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万籁俱寂,整栋楼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而惨白的光影。他没有开灯,也懒得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只想立刻瘫倒下去,让疲惫的身体得到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在他身体即将接触到床铺的瞬间,放在裤兜里的旧手机,却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里,这铃声如同惊雷炸响,格外刺耳,也瞬间攫住了方星河的心脏。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强烈到几乎让他窒息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般缠绕上来。这个时间点,会是谁?难道是母亲……?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慌忙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妈妈”两个字!母亲周蕙一向作息规律,身体又不好,除非有天大的急事,否则绝不可能在凌晨一点多打电话过来!
方星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沙哑不堪:“妈?!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母亲往日那种带着关切和温柔的絮语,而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无助和恐慌的哽咽声。那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方星河的心上。
“妈!你怎么了?!你别哭!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星河的声音陡然拔高,睡意和疲惫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星……星河……”周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语不成句,“怎么办啊……咱们家……咱们家那个小店……可能……可能要开不下去了……”
小店?方星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母亲为了补贴家用,也为了让自己有点事做,不至于整天被病痛和孤独折磨,在老家那个小县城的街角,租了一个只有几平米的小门面,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卖些烟酒零食、油盐酱醋之类的日用百货。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赚不了几个钱,但勉强能维持母亲自己的日常开销和一点微薄的利润。更重要的是,那是母亲的精神寄托,是她对抗病痛、努力证明自己还有点用、还能为儿子分担一点点压力的念想和支柱。
“小店怎么了?是最近生意不好吗?还是……房租涨了?”方星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安抚母亲,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不是生意……不是房租……”周蕙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委屈和绝望,“是……是有人故意找麻烦啊!这个月,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工商的、税务的、消防的,还有卫生局的……隔三差五就来检查!每次来,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
周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详细地诉说着这一个月来的遭遇:
“工商所的人说咱们的营业执照没有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不符合规定,要罚款两百块……”
“税务局的说咱们的进货台账记得不清楚,有几笔账对不上,怀疑我们偷税漏税,要查账……”
“消防队的人来了,说店里的灭火器过期了,安全通道(虽然小店根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通道)堆放杂物,要限期整改,不然就处罚……”
“卫生局的人更离谱,说咱们店里卫生死角多,货架有灰尘,不符合食品卫生标准,要停业整顿……”
“今天……今天消防的人又来了!”周蕙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喊,“他们说我们整改不到位,灭火器虽然换了新的,但摆放位置还是不对!他们……他们当场就要贴封条!说要勒令停业整顿!妈……妈求他们,说我们小本经营,一定马上改,求他们通融一下……可那些人,一个个脸色冷冰冰的,一点情面都不讲,说规定就是规定,谁也不能例外……”
周蕙的声音充满了不解和绝望:“星河,妈知道,咱们店小,可能有些地方确实没做到位……可以前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这么较真过啊!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个月……这个月像是被鬼盯上了一样,所有部门都轮番来,鸡蛋里挑骨头!这分明……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整死我们这家小店啊!”
周蕙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妇人,她不明白这背后复杂的权力运作,但她凭着最朴素的直觉,感受到了那股浓烈的、不正常的恶意。
方星河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不是撞邪!是霍昭!
是他!一定是他!
方星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以为霍昭的报复,最多是切断他的经济来源,诋毁他的名誉,将他逼入绝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霍昭竟然会如此狠毒,如此不择手段,将那双无形的黑手,伸向了他远在老家、体弱多病、毫无反抗能力的母亲!伸向了那个风雨飘摇、仅仅是母亲一点精神慰藉的小小杂货店!
这对于母亲来说,不仅仅是断了那一点点微薄的经济来源,更是精神上的致命打击!那小店是她对抗病魔和孤独的唯一支柱,是她活下去的一点念想啊!毁了小店,几乎等于毁了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霍昭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去威胁一个可怜的老人。他只需要动用他那庞大的人脉和影响力,轻描淡写地向下面递个话,自然会有无数想要巴结奉承、或者仅仅是畏惧他权势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去,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规定”和“程序”,将一家毫无背景的小店,轻而易举地逼上绝路!
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全方位的、降维打击般的碾压!像一座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大山,不仅仅压在他方星河一个人的身上,更将他最珍视的、最想保护的家人也笼罩其中,让他无处可逃,连最后一丝喘息的空间都被彻底剥夺!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连根拔起的剿杀!
“星河……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妈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什么人了?”周蕙在电话那头无助地哭泣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这店要是真的被封了……妈……妈可怎么办啊……我还能干什么啊……”
听着母亲那绝望的、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般的哀鸣,方星河的心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死死地攥着手机,塑料外壳几乎要被他捏碎,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愤怒!屈辱!无助!还有一种对母亲安危的、深深的恐惧!这些情绪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冲到这个城市最豪华的写字楼顶层,找到那个叫霍昭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狠毒!甚至想和他同归于尽!
可他甚至不知道霍昭具体在哪里!就算知道,他又能做什么?以他蝼蚁般的力量,去撞击那辆庞大的、冰冷的权力战车吗?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而且,可能会给母亲带来更可怕的灾难!
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哭泣,她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无助,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
方星河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用最平静、最安抚的声音对母亲说话,尽管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妈,你别怕,别哭。没事的,有我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强行伪装出来的镇定,试图给电话那头惊慌失措的母亲传递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可能……可能是最近上面有什么新的政策,检查力度比较大,咱们……咱们正好撞在枪口上了。”他编造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借口,“你别着急,也别跟那些人硬顶,他们说什么,咱们就按要求改。态度好一点,该交罚款就交罚款,该买新灭火器就买,咱们按规矩来。”
他顿了顿,继续用谎言编织着希望:“钱的事你千万别操心。我……我最近跟导师做的那个大项目,进展特别顺利,导师说项目结束后会有一笔不小的奖金。我明天……明天就想办法先给你打一笔钱过去,先把眼前的罚款和要买的东西都处理好。”
他哪里还有什么奖金?他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还没有着落,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十块钱。但他必须这么说,他不能让母亲为钱发愁。
“真的吗?星河……你可别骗妈……妈心里慌……”周蕙将信将疑,哭声稍微止住了一些,但语气里依然充满了不安。
“真的,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方星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甚至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笑意,“你放心吧,店不会关的。你按时吃药,注意身体,千万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呢,天塌不下来。”
他又耐心地安抚了母亲好一会儿,反复保证会解决问题,直到电话那头的哽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疲惫的抽泣,他才小心翼翼地挂断了电话。
当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方星河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他像一滩烂泥一样,从床边滑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黑暗中,他无声地、剧烈地喘息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种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玻璃箱里的昆虫,能清晰地看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却怎么也冲不破那层看不见的、坚硬无比的壁垒,只能在有限的、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里,徒劳地撞击着,直到筋疲力尽。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逼上绝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怒、绝望和濒死挣扎的躁动,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脏兮兮的工装,只是随手抓起一件破旧的外套套上,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冲出了出租屋。
深夜的校园,寂静得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重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教学楼、图书馆和操场的轮廓。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方星河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冲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开始沿着塑胶跑道,疯狂地奔跑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
他拼命地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憋闷、怒火和无处宣泄的无助感,通过这极限的、自虐般的运动,全部驱逐出去!冷风灌进他的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服,冷风一吹,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他只想跑!只想耗尽所有的体力,让身体极度的疲惫来麻痹那颗快要被痛苦撕裂的心!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母亲哭泣的、布满皱纹的脸,闪过霍昭那双冰冷、漠然、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眼睛,闪过辅导员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闪过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刁难母亲小店的各色“执法人员”的嘴脸……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无形、却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死死地缠在中央,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在内心无声地、歇斯底里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我只是想保护我唯一的亲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
没有人回答他。空旷的操场上,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寂寞地回荡。
不知跑了多久,二十圈?三十圈?直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针尖上,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他才终于力竭,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死死地撑住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像雨水一样从额头、鬓角滴落,在脚下的塑胶跑道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头,望着墨蓝色的、深邃无边的夜空,那里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散发着微弱而遥远、冰冷的光芒。
一股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意识到,个人的努力、坚持、甚至那点可怜的傲骨,在绝对的、不受制约的权力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可笑和不堪一击。霍昭甚至不需要露面,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让他和母亲的生活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这座无形的、由权力和金钱构筑而成的巨墙,他该如何去撞破?或者,面对这样一座望不到顶的绝壁,他真的……还有路可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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