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方星河在电话里极力掩饰,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和精心编织的谎言来安抚母亲,但母子连心,细心的周蕙还是从儿子越来越简短的通话、声音里无法完全隐藏的疲惫沙哑,以及那份刻意为之的沉默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儿子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和朝气。
“星河啊,你最近电话怎么越来越少了?声音听着也没力气,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没休息好?钱够不够用?千万别省着,妈这边挺好的,药还有呢,店里最近……好像也消停点了(方星河之前咬牙寄回去的那笔钱,暂时缓解了检查带来的罚款压力),你该吃吃,该喝喝,身体要紧,知道吗?”周蕙在电话那头,声音充满了化不开的担忧,一遍遍地叮嘱着。
“妈,我真没事,您就放心吧。”方星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就是最近课业重,有个重要的项目要结题,天天泡在图书馆查资料,睡得晚了一点。钱够用,奖学金虽然没评上,但我兼职的收入还不错。您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别操心我。”
他熟练地用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借口,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母亲的关切像温暖的阳光,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沉重的内心,反而让他更加愧疚和难受。
然而,周蕙的担忧并未因儿子的安慰而减少,反而与日俱增。一种母亲特有的、近乎直觉的不安感,驱使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没有提前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大包家乡的土特产——自己腌的咸菜、晒的干菜,还有她认为有营养的核桃红枣,然后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儿子所在城市的长途汽车。
一路颠簸,对于她患有风湿的身体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负担,但她咬牙坚持着,只想亲眼看看儿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那天下午,方星河刚结束一堂令人头昏脑涨的专业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准备赶去一家餐厅做晚班的洗碗临时工。当他低着头,步履沉重地爬上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走到自己位于顶层的出租屋门口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猛地僵在了原地。
昏暗的楼道光线里,一个熟悉而瘦弱的身影,正佝偻着背,倚靠在他那扇斑驳的房门上,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俗气花纹的旧行李袋。是母亲周蕙!
“妈?!”方星河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您……您怎么来了?!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您这身体怎么受得了长途车!”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看到母亲脸上难以掩饰的旅途劳顿和苍白,心里又急又疼,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开门。
“我……我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周蕙看着儿子,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但在房门打开,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狭小、低矮的房间,因为位于顶楼且朝向不好,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异常昏暗和压抑。
墙壁因为潮湿而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水泥。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和一个用木板钉成的简易架子外,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窗户玻璃有些裂纹,用透明胶带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泡面的味道。整个空间,简陋、破败得让人心酸。
周蕙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儿子身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清晰地看到,儿子比以前在家时瘦了整整一圈!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格外突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窝深陷,下面挂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黑眼圈。身上那件原本合身的旧外套,此刻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星河!”周蕙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了,她一把抓住儿子冰凉而粗糙的手,声音因为哽咽而颤抖得厉害,“你还骗妈!你还说没事!你看看你!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啊!这连咱老家放杂物的屋子都不如啊!”
她环顾着这间陋室,心像被刀绞一样疼。她一直以为儿子在大学里,就算清苦,至少住的是干净的宿舍,吃的是学校的食堂,怎么会……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妈,您别哭,真没事!”方星河顿时慌了手脚,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愧疚,他连忙扶住激动得有些站不稳的母亲,让她坐在床边唯一那把破旧的椅子上,语无伦次地解释,“这里……这里就是临时租的,离学校近,图个方便!房租便宜!我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真的,没您想的那么差!”
他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您看,这不是挺安静的嘛,适合学习。”
“你告诉妈,你老实告诉妈!”周蕙却根本不信,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是不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是不是有同学看不起你,为难你了?还是……还是因为妈,因为店里那些破事,连累到你了?是不是有人……因为妈那边的事,来找你麻烦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方星河心中最深的秘密和痛处。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着母亲那张被生活折磨得苍老、此刻又因为极度担忧而扭曲的脸,心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酸楚和剧痛。他多么想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都倾吐出来!但他不能!绝对不能!那只会让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陷入更深的恐惧和自责,那会要了她的命!
他用力地反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最轻松、最无辜的表情,甚至故意用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妈!您这都想哪儿去了!真的没有!您儿子这么厉害,学习又好,谁敢欺负我啊?店里的事就是正常检查,过去就完了,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编造着谎言,眼神努力保持着清澈和坦然:“我就是……前段时间不是跟您说了嘛,在准备一个特别重要的全国性的学术竞赛,压力特别大,好几个晚上没睡好,所以看起来有点憔悴。等这个比赛结束了,拿个奖回来,好好补一觉,立马就胖回来了!您就放心吧!”
为了证明自己“过得不错”,他强打着精神,执意要带母亲出去“下馆子”。他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实惠的小炒店,点了几个母亲爱吃的菜。
吃饭时,他努力表现出胃口很好的样子,大口吃着,还不停地给母亲夹菜,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试图转移母亲的注意力。饭后,他又陪着母亲在夜色中的大学校园里慢慢散步,指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图书馆,说着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和“憧憬”。
周蕙默默地看着儿子,听着他看似轻松的话语,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知子莫若母,她能从儿子过于刻意的“轻松”和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阴郁中,感觉到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但看着儿子如此坚决地否认,如此努力地安慰自己,她也不忍心再继续逼问。她只是红着眼圈,一遍又一遍地、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星河,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饭要按时吃,觉要睡足,别太拼了,钱不够一定要跟妈说……”
母亲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执意要坐早班车回去,说放心不下店里。方星河把母亲送到长途汽车站,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随着人流,步履蹒跚地通过检票口,还不断地回头朝他挥手,脸上带着强装出来的、让他心碎的笑容。
送走母亲后,方星河没有立刻离开车站。他独自一人,站在喧嚣散去后显得有些空旷的车站广场上,望着母亲乘坐的那辆大巴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初冬的寒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破了一个大洞。
回到那间冰冷、寂静、徒留母亲带来的一点咸菜味道的出租屋,方星河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像一面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他此刻所有的狼狈、艰难和强撑的脆弱。母亲那担忧的眼神、哽咽的追问、还有这间无法掩饰的陋室,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原来在母亲眼里,破绽百出。
巨大的压力、无处宣泄的委屈、对母亲的愧疚、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母亲已经为他操碎了心,身体又那么差,他绝不能再让母亲为他担惊受怕。所有的苦,所有的难,所有的屈辱,都必须由他一个人扛起来!他必须变得更坚强,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必须保护好母亲!
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掉眼角渗出的、不争气的湿意,强迫自己站起来。生活还要继续,绝望的挣扎,还远未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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