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指,殿侧屏风后各自现身。
缉司立于左,陆沉在最末,目色沉稳。
内务司、尚仪局、御前更衣檐下三处各遣二人到场。
凤仪殿人未至,程姑姑仍由缉司押解,未奉准会审。
何永顺在旁,垂手敛目。
宁昭伸手,青棠自箱中捧出三物:一木鱼、一木尺、一截旧木簪。
全是极寻常的宫中旧物,洗得发亮。
宁昭抬眸说道:“第一声,问声、第二声,问心、第三声,问名。”
她先将木鱼置于殿心,轻轻一拍。
清、轻、短,不似佛堂木鱼的圆沉,而像薄雪敲瓦,声意直上而不散。
宁昭淡淡道:“第一声,听呼吸,谁在闭言阵的尾上留了“断息线”,被此声挑了喉间小穴,呼息会短半拍。”
殿内诸人不自觉地屏住气。
一声之后,所有人的胸背都极轻极轻地起伏,只在尚仪局一名年轻女工的锁骨下方,颈侧脉皮微浮,又极快地落下。
陆沉眸色微动,向后一个眼色,那人已被缉司悄悄记下。
“第二。”
宁昭把木尺横在掌心,指腹轻摩其背,在尺尾刻下一点极细的墨。
“桂皮水。”
她将水抬手示众。
“宫中旧账用它压墨驱虫,若近来取用此物写过字,指腹遇木,心口脉会跳一跳,药性与香气相搏,非伤身之物,偏能露心。”
她将木尺传以弧形路过众人。
内务司二人先触,纹风不动。
尚仪局两人接过,年轻女工指腹微抖。
御前更衣檐下来的尚衣与阿笙一前一后,尚衣稍稳,阿笙方及木尾,眼神一虚,喉间脉点极轻地一跳。
宁昭似乎并未看,只把木尺收回,端端放回案上。
太后语声淡淡地问道:“这第三声?”
“问“名”。”
宁昭把那截旧木簪拿在指间,簪尾刻着极小的一朵缠枝莲。
她抬手敲在木鱼边沿,并不重,只一下。
木音未散,簪尾轻颤,在空中划出一小圈,簪身上忽像浮出一丝丝极浅的黑线纹理。
陆沉开口道:“钱婆手里的旧簪,三月前病退,靴底老匠,她做事惯用药线,针下留诀,后辈接线,必露半分手法。”
宁昭突然开始鼓掌。
“陆大人记账,记得比我准。”
她把木簪送到尚仪局女工眼前。
“你可认得?”
女工唇色发白,摇头。
宁昭轻轻一叹,将簪尾轻轻抵在她掌心。
“木簪不认人,但线认人,你接过谁的断息线,谁就是你的“名”。”
女工手一颤,几乎跪下,尚衣忽然往前半步,抬手接簪,抢声道:“是我!我拿过钱婆的旧针线盒,误用了两回,与此案无涉!”
话才落地,阿笙眼神一闪,像要出口。
陆沉一抬手,缉司当即把两人分开,按回队列。
宁昭不与她们辩,只把簪收回,随手插在鬓边,神色漫不经心。
“敲木三问不过是请各位“看心”,真“名”,未到揭的时候。”
太后看了她一眼。
“那今日这一场,你要什么?”
“缉司封了尚仪局两日,账册有手翻过,内务司桂皮水被借抄过,笔画少一撇,凤仪殿的春融香少一味,香中却偏偏留了“像”,三子一线,叫“借”,有人爱借,借名、借香、借手、借账,可借得久了便会漏风。”
她的指尖轻轻一按。
“敲”的一声并不响,却像敲在众人心上,太后的檀珠声慢了一拍。
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指谁?”
宁昭笑着回道:“我不指名,只指“撇”,谁写字总少一撇,谁最会借!”
殿外风刚起,门廊处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
御前行走黎恭在门外止步,温声请罪。
“太后恕罪,奴才路过闻讯,特来向贵人问安。”
他眉目温润,垂手站在影子里,像一池静水。
宁昭不看他,把木尺递到何永顺手里。
“总管公,烦请代我做个简单的“报数”。”
何永顺一怔,急忙说道:“贵人请示。”
宁昭把木尺横于他掌。
“从寿宁宫到内务司小道,昨夜巡更几班?每处“点灯”几处?报数不为责人,只为校“路”。”
何永顺低声报来,娓娓道来,数目清清楚楚。
宁昭听完,点了下头。
“好。那便与缉司核一核“路,看看谁夜里借了谁的路。”
陆沉目光一扫,缉司执事取簿核对。
片刻,有人趑趄上前。
“回大人……昨夜内务司小道有一次“添灯”未入册,是御前行走的令。”
黎恭眼中含笑。
“昨夜露重,怕贵人们出入时湿滑,奴才便叫人添了两盏灯。”
“好心。”
宁昭终于看他,笑意愈发温润。
“路滑,心也滑,添灯可照见影子。”
黎恭恭顺欠身。
“贵人说的是。”
太后眼神暗沉,突然说道:“把凤仪殿来人也叫进来。”
外头传声回覆:凤仪殿递来口信,贵妃身子未愈,程姑姑仍在缉司,不便应命。
太后不置可否,淡淡说道:“记下。”
宁昭这时忽转身,走到尚仪局两名女工跟前。
她没有再问话,只从袖中取出一只透明的小盏,倒扣在其中一人手背上。
那小盏极轻极薄,似有无形之力吸住皮肤,片刻后,她掀起盏沿,皮肤上并无字,却浮出一层比汗更淡的潮影,影痕像半个“仪”。
宁昭移步到另一人手背上,同样一扣、一掀,这一回浮的是半截“御”。
她把两只小盏叠了叠,合在一处,对着光一看,笑了。
“一撇补齐,字才成为字。”
殿中一静,太后低低道:“可她们都是手,手背后的人呢?”
“手背后的人,会来截我的“木棋”。”
宁昭将三件木器一并收回。
“截子要快,必露痕。”
她回身向太后一拜。
“末了,再请太后赐一物。”
“哦?你要什么?”
“敲木用的“木鱼”,宫中“记言”小槌。”
宁昭继续傻疯傻疯地笑。
“我今夜要在敬安苑敲三下,一为凤仪殿,一为尚仪局,一为御前,谁敢来抢我的槌,谁就对号入座。”
太后静看她半晌,忽而轻笑,扬手示意宫人去取。
片刻,小槌送至,槌身旧,槌面温润。
宁昭双手接过,像接了一颗烫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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