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寿宁宫前广场没有灯。
宁昭照例站了一会,四面安安静静。
她没唱,也没闹。
散场前,她忽然抬手,朝着远处的某个角落比划了个很小的手势。
像把一根线端收紧。
暗处,陆沉回了一个同样小的手势。
他把另一端也收住了。
夜色落下来,宫城像一张伏着的纸,等着最后那一笔落下。
谁敢落,谁真认,这事,比疯,比闹,都要更耗人心力。
宁昭回身进门,把“记言槌”放在案上,指尖顿了顿。
她想起他白天说的“困就睡”,于是关灯、脱簪,真的躺下。
眼皮刚合上,门外细细的风声就像有人站在门口,轻轻比了一下“嘘”。
她不睁眼,笑了一下,翻个身,睡过去了。
清晨的风不冷,敬安苑的桂香还挂在檐下。
宁昭从井边捧水,指尖在水面一掠,起了一层细波。
阿蕊递来帕子,她没接,只把手背在身后晾着,像个顽皮的小孩。
青棠低声报信:“太后准了,午时取“照准簿”,在御前小库,缉司那边会同开匣。”
宁昭点点头。
“午时前,我在御花园站一站,站给人看,也站给我自己看。”
青棠明白,没多说。
午前,御花园人并不多。
宁昭穿素衣,拨浪鼓挂在腰侧,沿着石径慢慢走,见花便停一停,见水就俯一俯。
远处内侍窃窃私语:“又疯了?昨天还在殿上说话利落。”
另一个接茬道:“她就是这样,今天是今天,明天又是明天。”
宁昭像没听见,走到假山前停住,抬手冲石缝里的小麻雀轻轻一摆。
“出来晒晒太阳。”
说完,她把拨浪鼓摘下,摇了两下,鼓珠在腔里滚。
不响,像故意给谁听一个“空”。
有脚步自横廊而来。少年天子并未着朝服,只是便衣散步。
随行只两人,脚步轻。
宁昭看见他,先行个规矩的礼,又把糖盒推过去一点。
“不甜的,昨儿说过,您不爱甜。”
皇帝看了看糖,没伸手,嘴角却动了一下。
“你昨晚站得久?”
“站了一炷香,有人要这炷香,我就给。”
她说完过后又补了一句话。
“中看。”
皇帝道:“今日风顺一点。”
他转身要走,忽而停住,像想起什么。
“你手上那点红,抹了药。”
“抹了。”
宁昭举起指腹大笑道:“不碍事。”
他们只说了这么几句。
旁人却看得热闹:贵人与皇帝并行了三步,皇帝还停了一下。
耳语立刻钻进了树荫。
“近圣了。”“她有路子!”。
另一头,御前小库外,缉司与内廷人等候开匣。
陆沉着常服,袖里藏着一根短笛,目光落在柜门两侧的封泥上。
他并不催,只对木作房的小匠说道:“割封前,报一遍封痕。”
小匠照做:“左封有两道细裂,右封无裂,锁舌下有旧漆印。”
“记。”
陆沉点头,抬手示意开锁。
柜门开处不见杂乱,木匣整齐排在中间一层。
看守的内侍捧出“照准簿”,双手递来。
陆沉没接,先把一本薄簿放在旁边案上,掀开空白页,吹了口气。
薄薄的一层粉从纸背翻起,落到照准簿封皮上,粘出极细的一圈。
是他先在案上撒的细粉,为的就是看谁动手。
“现在接。”
他接到簿,先看线。
线装的线头朝向有讲究,御前旧册一向右入左出,这本却在第六折开始变了向。
他又看虫眼,老册的虫眼能串成一线,新页插入的话,虫眼会断。
他翻到中页,果然虫眼在边上停了一格。
陆沉没抬头,直接说道:“这页不是原装。”
看守的内侍脸色一白:“昨夜还好好的……”
“昨夜谁值夜?”
“奴才。”
内侍瞬间跪下。
“还有班头汪四。”
“叫来,还有笔房管事。”
短笛在他指间转了半圈,没有响。
他把照准簿放到光下,指尖按在那一页“照准:黎”上,又按了按前页同样的字。
“同一个字,两种笔,压痕深浅不同。”
他说话不快,语气却笃定。
“摘页的人急,收尾没收平。”
汪四被带来,跪下不敢抬头。
陆沉问:“昨日戌时之后,有谁来看过库?”
“御前行走递了个签,说要清点一批旧册……奴才开了门。”
“签呢?”
“收走了。”
“那你就跟我走一趟,到太后前面再说。”
午时,大殿对簿。
照准簿放在案上,虫眼、线头、压痕,一样一样给太后看。
宁昭站在右侧,眼神平静。
她没插话,只在陆沉停顿时递上小刷子、白盘,像默契又像规矩。
太后看完,淡淡问了一句:“御前行走的签,何在?”
黎恭欠身回应:“回太后,小库清点确有其事,昨夜我确实借看。”
陆沉不绕弯子,问得十分直白。
“那这页谁动的?”
黎恭抬眼:“奴才不知。”
太后敲了敲案。
“签明日一早送来,小库另派人守,“照准簿”留缉司。”
议散出殿,风吹过廊脚,低语跟着落下。
“她刚在御花园见了圣上,转眼就拿簿子堵御前。”
有人夸她胆大,有人说她“仗宠”。
这些话拐一个弯,就会落到该落的人耳朵里。
回到敬安苑,阿蕊端茶。
宁昭抿了一口,味淡,正合她意,她看向门口:“他该来了。”
陆沉果然来了,步子不急。
青棠起身避开,留他们在廊下。
片刻的安静后,陆沉开口:“花园的事我看见了。”
宁昭“嗯”了一声:“他路过。”
“我知道。”
陆沉把目光移向桂树。
“我这边,汪四开口只认签,不认换,明早看签。”
“好。”
宁昭把拨浪鼓拿下来,在掌心滚了一下,动作慢。
“我多站一站,你多看一眼,别急着太早下定论。”
两人说了几句就停了。
晚风从廊下吹过,灯火微微一跳。
宁昭抬眼,看他脸上有细细的灰,忍不住伸手替他拂了一下。
“你今天在库里摸了多少灰?”
“嘿嘿……够用。”
“你手还疼吗?”
“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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