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锤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杯中苦涩的啤酒，无声地滑落。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压抑到极致的绝望。
每一声抽噎，都像是从被现实碾碎的灵魂深处，挤出的最后一点悲鸣。
这间小小的烧烤店，此刻对他而言，不是谋生的地方，而是一个灵魂的炼狱。
炭火的炙烤，烤的是他的青春；
油烟的熏染，染的是他的尊严；
而那个在柜台后，用手指拨弄着算盘、眼神精明而刻薄的表嫂，就是这座炼狱的典狱长。
橙小澄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像一声尖锐的抗议。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像一只被激怒的、想要保护幼崽的母狮，浑身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气势。
她那颗纯粹而善良的心，无法容忍眼前这残酷的一幕。
“太过分了！你表嫂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她还是人吗，她还有没有人性了？王大锤，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她理论去！”
女孩说着，就要冲向那个在柜台后，用手指拨弄着算盘的妇女，她要为这个曾经的同学、这个被生活欺压的少年讨回一个公道。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要如何用最尖锐的言辞，去戳破那个妇女虚伪的嘴脸，让她为自己的刻薄而羞愧。
然而，一只手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是陈潇。
“小橙子，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橙小澄冲动的怒火，也让她从那股上头的情绪中冷静了下来。
橙小澄回过头，看着陈潇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仿佛在审视一盘复杂的棋局，而表嫂和王大锤，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面对王大锤如此惨痛的遭遇，陈潇还能如此冷静。
这种冷静，甚至让她感到些许陌生和害怕。
但她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陈潇松开了手，目光重新投向王大锤。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附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他麻木的躯壳，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在等，等王大锤从那片情绪的废墟中，自己站起来。
烧烤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安静的能听到王大锤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妇女拨弄算盘的、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那声响，像一把小锤，一下下地敲在王大锤的心上，也敲在这压抑的空气里。
许久，陈潇才终于开口，问出了一个与眼前所有苦难都无关，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王大锤，”他平静地问，“你后悔吗？”
后悔？
王大锤的抽噎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陈潇，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后悔什么？后悔为周诗诗出头，而被学校退学？还是后悔来到表哥的烧烤店，忍受表嫂非人的待遇？
他沉默了。
他原本以为，就算被学校退了学，只要自己努力，依旧可以活得精彩。
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肯吃苦，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里幻想，自己如何从一个小小的烤串工，变成一个拥有自己烧烤店的老板，让那个看不起他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他以为，现实会像他想象中那样，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它告诉他，没有方向的努力，只是徒劳；
没有底线的善良，只是软弱；
没有力量的隐忍，只是任人宰割。
看着眼前这个陷入沉思的兄弟，陈潇缓缓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静，剖开了王大锤所有自我感动的伪装。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你。”他平静地说，“只是，你没跟对人。”
王大锤猛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能力和起点都很低，这是事实。”陈潇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残酷，但王大锤却听不出丝毫的嘲讽，只有一种真挚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坦诚。
“所以，在你的人生初期，选对人和跟对人，比你埋头苦干重要得多。你跟错了你的表嫂，你一切的努力，都是在为满足她的贪欲而燃烧自己，你只是在用你的青春，为她赚钱而已。”
陈潇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盯着王大锤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
“第一个，你说你后悔了，想要继续读书。我可以帮你回到学校，无论是转学，还是回到阳城一中，我都有办法。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课堂，去考一个大学，走一条最稳妥的路。”
“第二个选择，你选择继续打拼事业，完成你的那个‘烧烤帝国’的梦想，我也可以帮你。我虽然不能帮你一步登天，但我可以帮你起步，给你一笔钱，帮你找一个真正懂经营、懂管理的合伙人，带你走向新的开始。而不是在这里，像一头牲口一样，被榨干所有价值。”
陈潇说完，端起了那瓶从始至终都未曾碰过的啤酒。
在王大锤和橙小澄震惊的目光中，他仰起头，将一整瓶酒一饮而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酒水顺着陈潇的喉结滑下，他将空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酒瓶发出一声“砰”的闷响，在这场选择中，一锤定音。
“好好想想。”陈潇站起了身，看着依旧处于震惊中的王大锤。
“想清楚了，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拉起橙小澄的手，转身走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的背影，决绝而强大，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在许下承诺，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走出了烧烤店，冬夜的冷风迎面吹来，让橙小澄沉重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她挣脱开陈潇的手，忍不住问道：“陈潇，你……你说的那些，真的都可以做到吗？”
陈潇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处的夜空，淡淡地说：“能不能做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相信，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橙小澄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呆坐在原地的王大锤，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明白陈潇，为什么能许下如此轻易的承诺，那可是转学和创业，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天方夜谭。
但她能感觉到，陈潇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高大和可靠，仿佛能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看着陈潇和橙小澄消失的背影，王大锤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桌上那几个空了的酒瓶，又看了看自己充满油垢的衣服，他陷入了沉思。
陈潇的话，像两道惊雷，在他死寂的世界中炸响。
回去读书？还是继续追梦？
这两条路，他曾经以为都被自己堵死了。
退学，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过去的人生彻底隔绝。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只剩下眼前这条油腻、黑暗、看不到尽头的路。
可现在，陈潇却轻描淡写地，将它们重新铺在自己眼前。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擦酒渍和洗碗的落魄少年，他拥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个机会，像一束强光，刺破了他头顶的阴霾，让他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未来。
王大锤陷入了沉默，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火光。
那火光，是希望，是挣扎，是即将破土而出的、对命运的不甘。
他不知道自己会选哪条路，但他知道，无论选哪条，他都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王大锤了。
而陈潇，在拉走橙小澄后，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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