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送来的那本蓝色封皮“闲书”，成了苏棠在漪兰殿唯一的、也是危险的消遣。
她不敢在白天翻阅，只在夜深人静时，就着内室一盏孤灯，小心翼翼地展开书页。墨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每一个蝇头小楷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在她的心头。
这并非系统的朝局论述，更像是一本私人笔记，记录零散，笔触冷静客观，却字字惊心。某年某月，吏部侍郎王允之升任尚书，其女嫁与镇北侯世子；光禄寺少卿李贽因贪墨被贬，其门生故旧多受牵连；甚至记录了某位翰林学士偏爱收集古砚，其政敌曾以此设局……
苏棠看得脊背发凉。这笔记的主人（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裴琰），对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其洞察力与掌控力，令人胆寒。他将这样一本东西送到她手里，绝不仅仅是让她“解闷”。
这是在向她展示他掌控的棋盘有多大，也是在无声地警告她——你的生死，与这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息息相关。
她翻到记录乾元年间事件的部分，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果然，在乾元十二年附近，她找到了关于春菱的记载，比“阎王账”上更为详尽：
“……腊月二十三，坤宁宫掌事宫女春菱，溺毙太液池。颈后指痕确系他人所致。生前最后所见者为……（此处字迹被刻意涂抹，模糊难辨）……疑与‘贡珠案’有关。皇后曾严令封口，知情者或贬或死……”
贡珠案？
苏棠蹙眉，这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词。她急忙往后翻找，终于在乾元十一年末的记录中，找到了相关线索：
“……南洋贡珠入库，账目存疑，半数不知去向。经手太监王宝……（涂抹）……核查期间暴毙。线索中断。疑与……（涂抹）……有关。”
记录在此戛然而止，关键人名处皆被涂抹，显然是笔记主人不欲让她知晓，却又故意留下线索，引她探寻。
苏棠合上书，心潮起伏。春菱是因为发现了贡珠失踪的秘密而被灭口？这与皇后有关？裴琰将这条线索指给她，是想借她之手，去触碰皇后？还是……他也在查这件事？
她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冷宫里的挣扎求生，与这前朝后宫的权力倾轧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接下来的几日，苏棠愈发深居简出，对外只称病体未愈，需要静养。她谢绝了所有探视，连孙管事送来的补品，也只略略沾唇便赏了下去。
她在等。等裴琰的下一步动作，也等一个能让她验证书中信息的机会。
这天午后，她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假寐，脑海中梳理着笔记中的信息，一名名唤作云袖的宫女进来添茶。云袖是这几日伺候她的人里，看起来最沉稳少言的一个。
添完茶，云袖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垂首轻声道：“采女，奴婢方才去内务府领月例，听闻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棠睁开眼，看向她：“何事？”
云袖声音更低：“奴婢听说，浣衣局前几日……死了一个罪奴。叫李德全。”
苏棠的心猛地一沉！李德全死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哦”了一声：“冷宫旧人，可惜了。怎么死的？”
“说是……失足落水。”云袖抬眼，飞快地看了苏棠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就在他被贬去浣衣局的池塘里。发现时，人都泡胀了。”
失足落水？苏棠心中冷笑。哪有那么巧的事！李德全刚对她吐露了关于春菱案的只言片语，转头就“失足落水”了！这分明是灭口！
是谁动的手？皇后？还是……裴琰？为了掩盖线索？或者，是为了保护她，切断可能引向她这边的调查？
她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宫里的杀人手段，当真无声无息。
“知道了。”苏棠挥挥手，语气疲惫，“下去吧。”
云袖躬身退下。
殿内恢复寂静，苏棠却再也无法平静。李德全的死，像一记警钟，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在这深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裴琰将那本笔记给她，究竟是福是祸？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和发间那支冰冷夺目的白玉簪。
逃避，已经没有用了。
从她戴上这支簪子，踏入这漪兰殿开始，她就注定要与这些阴谋诡计为伍。
既然躲不开，那便迎上去。
她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在这杀机四伏的环境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裴琰将她当作棋子，她何尝不能，反过来利用这棋子的身份？
她拿起那本蓝色笔记，指尖抚过“贡珠案”那几个字。
春菱的死，李德全的死，都指向这个谜团。
或许，解开这个谜团，不仅能弄清楚当年的真相，也能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裴琰在这盘棋局中，真正的立场。
她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既能接触到“贡珠案”相关信息，又不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的切入点。
目光，再次落到那支白玉簪上。
裴琰……你会看着我，如何走下一步吗？
苏棠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那就，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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