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尧的事情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终是慢慢沉入水底，被日常的波浪覆盖。
渔村的日子，在“清理积案”带来的短暂紧绷后，慢慢的又重新回到春种、捕鱼、编织的正常轨道生活中间比。
只是那所位于村东头、新建、刷了白灰墙的“渔村小学”，在春风里一天天显露出崭新的轮廓，成了渔村里茶闲饭余时持久地牵动人心的话题。
白墙青瓦，窗户开得很大，镶着明亮的玻璃——。课桌椅是请村里木匠新打的，还泛着木头的原色和清漆的味道。一块不大的操场，竖了根木旗杆。最惹眼的，是校门口挂上的那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常德县城南区渔村初级小学”。字是请镇上老先生写的，端正有力。
学校是建好了，先生也由区里派来了两位，一男一女，都穿着半旧的干部服，男的姓陈，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女的姓吴，剪着齐耳短发，说话利落。可学生呢？
开学日子定在谷雨后，眼看着一天天近了，报名册上却只稀稀拉拉写了十几个名字，多是村里家境尚可、父母比较开明的人家送来的男孩。
更多的孩子，尤其是女孩，还跟在大人身后湖里、船上跑，或者在家带着更小的弟妹。
这天下午，刘建国夹着个笔记本，又来到了沈家小院。这次他脸上带着笑，但眉头却微微锁着，一看就是心里装着事。
“沈牙子，忙着呢？”刘建国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接过春桃递来的凉茶。
沈知言放下手里正在修补的渔网，擦了擦手：“刘组长，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我家逛呢，是不是学校开学的事？”
“可不是嘛！”刘建国叹了口气，翻开笔记本，“学校是区里重点抓的，房子、先生、课本都到位了，可这让大家送孩子去上学……难啊！
尤其是女娃。好多家长说，女娃子认字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如在家学做活计。还有的说，家里缺劳力，孩子能帮忙了，去上学白耽误工夫。这思想工作，不好做啊！”
沈知言点点头。他理解这种阻力。千百年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加上小农经济对劳力的现实需求，让许多家庭，尤其是贫苦家庭，对送孩子（特别是女孩）上学充满疑虑甚至抵触，特别是自古以来读书那是相当费钱的，一般老百姓可没有送孩子读书的想法。
哪怕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婚姻法》也颁布了，但观念和习惯的改变，需要时间，也需要示范来慢慢改变。
“区里下了任务，咱们渔村是试点，必须把入学率搞上去，特别是女童入学率。”刘建国看着沈知言，目光里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沈牙子，你是咱们村的模范，有威信，又明事理。你家这三个丫头……你看？”
沈知言明白了。这是希望他家带头，把春桃、夏荷、秋菊都送去上学，做个表率。他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送秋菊去，他没什么意见。秋菊今年也快八岁了，年纪合适，性格也活泛，多读点书，明事理，将来出路也宽些。
但春桃都十六了，夏荷快十三了，在这个年代，很多同龄姑娘已经嫁人或准备嫁人了。
让她们和一群小娃娃坐在一起启蒙读书，先不说她们自己会不会别扭，外人恐怕也会有闲话。而且，自己出船打鱼，也需要也确实需要人做饭、泡茶、捡鱼什么的。
“刘组长，”沈知言缓缓开口，“让秋菊去上学，我没意见。这孩子灵光，是该念书。
可春桃和夏荷……年纪大了些，家里里里外外也离不开她们。”
刘建国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连忙道：“年纪大不怕！陈先生说了，可以单独给大龄的学生开‘速成班’，加快进度。
区里也支持，说这叫‘扫除青壮年文盲’，和小学教育一样重要！
至于家里活计……白天上课也就几个时辰，早晚、假期都能帮忙嘛。
沈牙子，你想想，春桃夏荷要是认了字，会算数，将来无论嫁人还是在家，不都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对你这个家，不也是助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可是政治任务。你家是模范，得起带头作用。
你看，李老憨家，我磨破了嘴皮子，他才答应让孙子去，孙女死活不让。
王二柱家也是，说丫头片子上学浪费钱。你家要是三个都送去，这就是个响亮的榜样！其他家的工作就好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知言知道，再推脱就不合适了，甚至会损害他苦心经营的“进步”形象。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刘组长。让秋菊去上正规小学。夏荷……如果学校方便，可以让她们抽空去听课，不占正式名额，算是‘旁听生’，主要学认字和算数。
家里的活，她们早晚多做些，补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春桃的话，需要每天和我出船打鱼，实在离不开，这样我也算是既响应了号召，也不耽误事，怎么样？。”
刘建国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夏荷、秋菊能去学校，就是态度，具体形式可以灵活。
“成！我看行！我回头跟陈先生吴老师说一声。那咱们就说定了？
秋菊报名上一年级，夏荷做旁听，主要上扫盲课。”
“说定了。”沈知言点头。
刘建国高兴地合上笔记本：“太好了！我这就去跟其他几家说，你家两个丫头都去上学了！看他们还有啥话说！”
等刘建国走了，沈知言把三个丫头叫到跟前，说了上学的事。
秋菊先是一愣，随即跳了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先生！我真的能去上学了？和村里的娃娃一起？”她早就羡慕那些能背着书包的孩子了。
春桃和夏荷对视一眼，脸上有欣喜，也有忐忑。夏荷小声说：“先生，我都这么大了，还去上学……会不会让人笑话？而且，我走了，家里这么多活……”
夏荷也道：“而且我笨，怕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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