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政事堂那群高傲的给事中，几乎全场都鸦然无声。
太阳猛烈，可杨允觉得自己的汗是冰冷的，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八尺男儿，会被一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
杨允瞪大眼睛，想不出话反驳，喉咙只能发出“咯咯”声响，心里又惊又气。
顾芙锐眼如刀，一点都没给这些人喘息机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北伐不打，江南就能太平？杨砚安，你以为南方的富庶盛况是你南方人的功劳？没有北方将士苦寒守边、朝廷六部殚精竭虑，你淮州杨家能安居百年？就是如今战乱，你杨家也还是靠一个北方来的萧大将军给你守着沛县，才让长江以南的我们得以在这里对策论战。我就问你杨大人，你是不是大晋人？京城是不是我大晋的土地？长江以北天山以南是不是我大晋的江山？收复失土、为死去的百姓和将士报仇，是不是身为大晋子民的你我都要扛下的责任！”
“我，流洲顾芙，是大晋人！”顾芙说的铿锵有力，字字珠玑。
杨允退败得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
此时赵坤走上台去，站在顾芙身边：“我青州赵坤，是大晋人。”
文南弦也走上台：“幽州文南弦，是大晋人。”
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蒋伯昭也走上台，拍着胸膛：“燕州蒋伯昭，大晋人。”
方才第一个上台的林泰又激动上台：“我苏州林泰，是大晋人！”
“我泉州范仁义，是大晋人！”
“我蜀川叶昆，是大晋人！”
然后周翊缓缓阔步上台：“我京城周翊，是大晋人。”他的眼睛泛红湿润，投向杨允的目光潜藏一抹悲痛。
顾芙身边站满了人，有男书生也有女文人，台上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站了，可台下文人此起彼落开始高喊“我某某州某某某是大晋人。”那气势竟不输战前将士。
顾芙往前一站，一直握着手中的折扇也突然学杨允“刷”一声展开，萧旭笔力遒劲的“狭路相逢勇者胜”七个字，几乎要把杨允震倒！
现场声音响遏行云，气势直冲天际。
杨允冷汗淋漓，转身高举双手要大家冷静，等现场再度无声后，他才强辩：“嘴上说着爱国之心谁不会？但现实问题要怎么解决？此时咱江南就已经粮食不足、百姓都快吃不起粮了！”
赵坤站出来：“光是扬州产粮，一年就足够养活一百四十八万人吃喝，为何北人南来，米价飞涨，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银多了，而是层层盘剥争夺使然！”
文南弦也道：“杨大人可知，昔年扬州全境佃户缴六分地税，其中经手乡、县、州三级，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年陛下打算推行新法，法令将减去佃户负担，只令官田佃户赋税于国，不正可以减去沉重农税？只是如此一来，嘿嘿……”他不说，可是台下都听懂了，朝廷税收不会改变，但地方财主腰带却不丰了，到底谁是真正的剥削农民，一看就知。
杨允没料到他与顾芙的撷颃，变成了吏部、户部、兵部和翰林与政事堂的对抗；对方掌握了最确实的消息和数据，自己这里反应的确比不上他们。
唐蒋伯昭也上前：“年前征兵十万，其中多少猫腻，南人自己心里清楚；勤王军上京不足四万，就连这四万也是新兵。”蒋伯昭眼眶泛红：“杨大人坐在政事堂衙门，看过萧大将军的陈情表没有？我大晋军是输在哪里？就输在粮草不济、兵力不强与派系的牵制上！”
顾芙道：“大晋建国两百年，我们就享受两百年的盛世；但也因为盛世，民情富饶、耽于安逸，民不愿战，才有此败！”她眼泪流了下来：“我是流州人、京城官，还是一个女人，都可执笔立于朝堂、提刀上阵杀敌，难道我南方数十万百姓还没我这个女人有胆量？”
顾芙再一次抖开折扇，狭路相逢勇者胜七个字再次刺红了众人的眼。
“我说十年还太长，五年，五年内若不北伐，今日你我立足之地，一样成为胡人牧马之所；大家的妻儿子女，都沦为胡人的奴隶玩物，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周翊语气沉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十年后老者凋零、二十年后我们还剩多少斗志？四十年后呢？我们的子孙谁还记得二帝被掳之耻？今日我们退到了长江，明日我们退到淮河？后日呢？我们的子孙呢？他们还叫做大晋人吗？”
“我流州公孙卓，是大晋人。”
政事堂走出来一群人，可气若洪钟的“公孙卓”三个字，让所有人都哗然喊了出来。
“公孙先生！”
公孙卓身形一如既往的癯瘦，但目光炯然，他扫过台上一群人，最后将目光定在最中间的人身上，嘴角淡淡扬起。
顾芙立刻走下台，在他面前行了跪礼，激动喊了一声：“老师。”
政事堂里的大院子，旁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梧桐树，顾芙没想到，不止公孙卓，连高灿也来了。
此时高灿一双眯觑笑眼，一瞬不瞬的瞅着她。
顾芙进来之后，杨允和另一名给事中也匆匆进来，看到高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给两人行了礼。
顾芙坐下来后，先挽了袖子给两人煮茶，高灿眼睛一亮。当她将茶恭敬摆在公孙卓面前，顾芙近看老师，老师老了。
如今的公孙卓，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以前略微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经雪白一片，连胡须都白了，脸上额头也起了老人斑，可见平时真没少操心。
顾芙不禁鼻头犯酸。
“老师……”
“你还有脸叫我老师？”
“呃──”
顾芙一脸委屈，正要卖乖，公孙卓就一顿破口大骂：“教了你那么多道理，回了江南，不为国效力，反而待在你的破山庄享受，这么娇滴滴地想当大小姐，有什么颜面称我老师？”说完眼角扫了一旁杨允。
顾芙瞬间接收到讯息，原来是方才自己太锐利，杀得人家江南公子没脸面，特别又是在新帝面前，正惴惴不安着，于是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挫挫自己锐气，以免以后相处又有龃龉。
她跪在地上，低头恭敬道：“老师教训得是。”
高灿却舍不得公孙卓这样骂李芙，忙伸手拉她起来：“先生勿怪瑾之，她虽然人在山庄备懒，但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她可是头号功臣，没她的法子和机敏，沛县不会这么容易收复。”
一旁的杨允暗自听了一耳，心里大惊。他交握在腹部的手不自觉攥着；顾芙不过一个女人，不只公孙卓器重她，她和开盛帝的关系更是紧密──沛县这么重要的一役，她竟然偷偷参与其中。
只听公孙舆卓哼了一声：“我教她的都是治国韬略，她给我跑去做鸡鸣狗盗的事，陛下说我能高兴吗？”
高灿哈哈大笑，顾芙却佯做苦恼：“老师，我这不是鸡鸣狗盗做完了，来给您做牛做马了吗？”
公孙卓一听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更是把高灿笑出眼泪，直说第一次看公孙先生被气到说不出话来。
杨允心里郁闷，老师这表情哪是气？那双眼睛里的宠溺，一种拿她没办法又满是欣赏的流光，都快溢出眼眶。
杨允想伸手揉揉胸口，觉得自己心脏被射了一箭。
只听公孙卓道：“算了！虽平常就信口雌黄、巧言令色，但今日说的却十分有理。好歹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见过国家困境，眼睛里不再是只有江南这一亩三分地。”
飕──杨允脸又僵了，心口被射来第二支箭。
“今天回去就收拾一下，明天到政事堂来报到。”
杨允：……
大家都不要拉我，就让我倒地不起。
“是。”顾芙恭敬行礼：“老师召唤，不敢不遵。”
这时公孙卓一脸才发觉身边还有人的模样，把杨允等人叫到前面来，和顾芙相互见礼。
几个人方才在外面剑拔弩张、吵得面红耳赤，此刻在公孙卓面前，各个乖如老鼠遇见猫。
年龄大过顾芙的杨允，被迫叫了一声师姐，顾芙笑得实在很假：“师弟，方才在外面不好意思了。”说完还伸手拍人家肩膀，一脸亲近状。
杨允脸像上了浆一样僵硬，心里恶心坏了，只能道：“对策擂台就是各抒己见，师姐才学过人，好气魄。”
“过奖过奖，再有气魄也比不上抢人家的船有气魄，师弟你说是不是？”顾芙笑得一脸无害，却让杨允尴尬得要死，红着脸道：“昨晚家人不懂事，还请师姐见谅。”
“过了就算了，师姐不会和你计较。”
你他娘的不计较，不计较会在陛下和老师面前说出来？不过杨允也只能苦水自己吞。
他赶紧转移话题：“陛下，老师，午膳时间到了，太阳毒辣，还请移驾内厅用膳。”
高灿与公孙卓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臣子是不能和高灿一桌的，但似乎只要顾芙在，高灿所有规矩都可以作废。
“不在宫内就不需那么多规矩。公孙先生和瑾之，就与朕同桌共食吧。”
杨允心里气得想翻桌！
不在宫内不需那么多规矩，那我咧我咧？陛下，你没看见我吗？
杨允又忍气上前：“老师，就让学生在这里伺候您用膳。”
“不用，这里有瑾之就行，你们都出去吧，各自吃饭去。”
顾芙转身去看，突然想到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最难忘的，就是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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