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至回到义县时，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比离开时更加锐利和深沉。她带回来的，不仅是几大本密密麻麻记录着基层情况的笔记，更有一股亟待梳理和解决的、盘根错节的暗流。
张汉卿第一时间迎了出来，看到她安然无恙，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他接过她脱下的沾满尘土的大衣，触手冰凉：“路上辛苦了。听说遇到了袭击？”
“小股土匪，不成气候。”于凤至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倒是基层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有些脓疮，不挤不行了。”
她没有休息，直接与张汉卿、周濂、谭海以及负责内部保卫的徐建业等人召开了紧急会议。油灯下，于凤至将巡视所见所闻，条分缕析地陈述出来。王家屯王有财的阳奉阴违，边区村落的民族隔阂与敌特嫌疑，流通券推行中遇到的阻力，以及……李老七匪帮与不明势力勾结，胆敢袭击巡视队伍的猖獗行径。
“王有财已经被‘请’到了区上，态度倨傲，口口声声说他家的地是祖产，租子高低是私事，政府无权干涉。”于凤至声音冷静，“李老七那边，根据建业同志初步查证，他手下不过三五十条枪，盘踞在黑风坳，近来确实与一些形迹可疑的外地人来往密切，袭击我们用的子弹，是日制友坂步枪弹。”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几个地主或一股土匪的问题，这是新旧势力在根据地内的第一次正面碰撞，是考验新生政权掌控力的关键时刻。
张汉卿脸色阴沉，手指敲着桌面：“看来，是我们之前太温和了！觉得我们忙着对付日本人，就奈何不了他们这些地头蛇了？王有财杀鸡儆猴，李老七……必须剿灭！以儆效尤！”
“剿，是肯定要剿的。”于凤至接过话，“但不能只靠武力。王有财代表的是旧地主乡绅阶层，处理他，需要有理有据，依照我们颁布的法令，走公开程序，要让民众看到我们是依法办事，而不是恃强凌弱。至于李老七……”她目光转向徐建业，“建业，能查到和他接触的‘外地人’的具体身份吗？是日本人直接指使，还是伪满的特务，或是其他地方势力想搅混水？”
徐建业沉声道：“正在加紧查。对方很狡猾，用的是单线联系，目前只确定其中一个中间人常在阜新一带活动，那里日伪势力盘踞。需要时间。”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于凤至摇头，“李老七必须尽快解决，否则后患无穷，也会助长其他观望势力的气焰。但动手之前，要尽量摸清他背后的线。同时，我们可以利用这件事，做一篇更大的文章。”
周濂若有所思：“夫人的意思是……？”
“分化瓦解，舆论先行。”于凤至清晰地说道，“立刻以抗日民主政府的名义，发布公告，历数李老七匪帮过往劫掠乡里、为害一方的罪行，特别是此次袭击政府巡视人员，破坏抗战大局，形同汉奸。同时宣布，政府决心剿匪安民，但胁从不问，鼓励匪众主动下山投降，检举首恶者可获宽大处理，甚至奖励。将矛头集中指向李老七及其核心骨干，孤立他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对王有财，由区上组织公开评议会，邀请各乡代表、农会骨干、开明士绅参加，让他自己和佃户对质，让事实说话。我们要借此机会，把‘二五减租’的法理和必要性，向所有民众讲清楚、说明白。刚柔并济，既要展现我们维护法令、保护民众的决心，也要展现我们依法办事、给予出路的气度。”
张汉卿听着于凤至的安排，眼中的戾气渐渐被一种审慎所取代。他明白，于凤至的方法，比单纯的武力镇压更为高明，也更利于长远稳定。“就按凤至说的办。剿匪的事，交给孙铭九，他刚打完白梨山，对周边地形也熟。让他抽调一个加强营，配合徐建业的情报，务必以最小代价，拿下黑风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辽西根据地内风云涌动。剿匪安民的告示贴遍了城镇乡村，舆论机器开动起来，报纸、宣讲队纷纷揭露李老七的罪行，宣扬政府政策。与此同时，王家屯所在的区公所，一场针对王有财的公开评议会也如期举行。
评议会上，于凤至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区干部主持。起初，王有财还试图狡辩，搬出“契约自由”、“祖产不可侵犯”等说辞。但当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佃户站出来，哭诉他家大斗进小斗出、巧立名目盘剥、甚至逼得人家破人亡的往事时，场面渐渐失控。群情激愤，证据确凿，王有财汗如雨下，瘫软在地。最终，区公所依据“二五减租”法令和惩治破坏抗战行为条例，当场宣布没收王有财部分土地，分配给无地佃户，其本人交由政府进一步审查。
消息传出，震动四方。许多原本观望甚至抵触的地主乡绅，开始真正审视这新政府的法令和力量，态度悄然转变。
而在黑风坳，孙铭九率领的剿匪部队，在徐建业提供了详细布防图和内线策应下，发动了夜袭。战斗几乎是一边倒，负隅顽抗的李老七被击毙，其大部分手下在政府“胁从不问”的政策感召下选择了投降。从俘虏口中和缴获的密信中，徐建业顺藤摸瓜，基本确定了与李老七勾结的，是活动在阜新一带、受关东军特务机关直接指挥的一支汉奸便衣队。
捷报传回义县，指挥部内气氛为之一振。
张汉卿看着战报，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凤至感慨道：“凤至，你这刚柔并济的手段，真是高明。王有财和李老七这两块硬骨头一啃下来，咱们这根据地，才算真正立住了规矩。”
于凤至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微微颔首：“规矩立了，就要执行下去，不能朝令夕改。接下来，要加快基层政权的建设，尤其是农会和民兵，要把民众真正组织起来，武装起来。只有千百万民众成了我们的根基，日本人和那些魑魅魍魉，才真正没有了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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