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外临时搭建的战俘营里，气氛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血腥味和一种无言的绝望。
大部分伤势较轻的灼曌俘虏已被看管起来，从事着清理战场的苦役，而一些伤重难治的，则被集中安置在几个简陋的帐篷里，等待着渺茫的生机或必然的死亡。
厉晚在一众将领的陪同下，缓步走过这片区域。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因痛苦而呻吟或已然昏迷的伤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骄矜，也无多余的怜悯。
在一处帐篷外，她停下脚步。
里面躺着七八个灼曌重伤员，个个缺胳膊断腿，或有着致命的创口，军医在一旁默默摇头，示意已回天乏术。
厉晚沉默地看了片刻，对身旁的霍煦庭和负责看管俘虏的校尉吩咐道：
“挑几个还能喘气、能说话的。让医官给他们止住血，敷上最基础的伤药，别让他们死在半路上。”
校尉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躬身：“遵命！”
霍煦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多言。
很快，五名伤势虽重但意识尚存、甚至能勉强行动的灼曌伤兵被挑选出来。
他们被简单包扎了伤口，止住了明显的外出血，换上了勉强蔽体的干净布衣，甚至每人还分到了一个小块硬邦邦的干粮和一小袋清水。
这个过程本身就让这些伤兵感到困惑和不安。
作为败军之俘，尤其是重伤之身，他们早已做好了被遗弃甚至被处决的准备。
这突如其来的、最基本的“照料”，反而让他们更加恐惧。
厉晚并没有见他们。
一切指令都由下属执行。
随后，这五名伤兵被搀扶着，或者说半拖半架着，送到了营地边缘。
一名通晓灼曌语的泓军校尉，冷着脸对他们说道：
“听着，我们将军仁慈，给你们一条活路。现在，放你们回去。”
伤兵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校尉继续冷冰冰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碴：
“回去告诉你们的人，朔戟城下的惨败，只是开始。我大泓天兵，粮草堆积如山，甲胄明亮如新，将士们求战之心炽盛。就在你们眼前这片土地上，我们随时可以继续前进，踏平你们那几个可怜的土围子，就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伤兵们惨白的脸：
“是继续龟缩等死，还是早点认清现实，让你们的主子拿出诚意来求饶，你们自己掂量。滚吧！”
说完，不容他们再有任何疑问，泓军士兵便将他们推向通往灼曌残军据点，最近的是豕鸣隘的方向。
这五名伤兵，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如同惊弓之鸟，踏上了归途。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钻心地疼，但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是身后那片沉默的泓军大营，以及周围旷野上可能随时出现的、如同幽灵般的泓军游骑。
然而，一路上出乎他们的意料，并没有任何拦截和追杀。
甚至有一次，一队泓军游骑从远处疾驰而过，明明看到了他们，却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便如同无视路边的石头般继续他们的巡弋。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直接的杀戮更令人心寒，仿佛他们的性命和存在，早已无足轻重。
他们艰难地跋涉着，越靠近赭脊坡，心情越是复杂。
一方面渴望回到同伴中间，另一方面，却又无比恐惧，恐惧于如何讲述自己的经历，恐惧于带回的消息会引发何种反应。
终于，赭脊坡据点那低矮破败的土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据点上的灼曌哨兵也早早发现了这几个蹒跚的身影，紧张地弓弩相对。
待看清是自己人，而且是如此凄惨的模样后，才慌忙放下吊篮，将他们拉扯上去。
一进入据点，这五名伤兵立刻被残存的军官和士兵围住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
“其他人呢？”
“朔戟城到底怎么样了？”
“将军呢？”
“泓军……泓军怎么样了？”
这五名伤兵瘫倒在地，喘息着，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
他们断断续续地、用尽可能夸张（因为恐惧而本能地夸大）的词语，描述着朔戟城外那场毁灭性的惨败：泓军如同铜墙铁壁的军阵，瓢泼般致命的箭雨，恐怖的陷坑和火墙，还有那支如同地狱里冲出的黑色骑兵如何撕碎一切……
他们描述着乌维主帅如何狼狈逃窜，描述着精锐的烬血骑营如何被屠杀殆尽。
“……完了……全完了……”一个伤兵喃喃道，身体因回忆而颤抖。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自己被释放的经历，说起了那片望不到边的、旌旗招展的泓军大营，说起了那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泓军士兵，说起了那些在边境线上如同死神般巡逻、对他们却视若无睹的可怕游骑。
“……他们根本不怕我们跑……他们的人多得一眼望不到头，粮车每天都排着长队进来……”
“……放我们回来，就是让我们带话……说……说碾平我们这里，就像踩死蚂蚁……”
“……他们在等着……等着我们自己去求饶……”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锤子，砸在围听的灼曌残兵心上。
他们刚刚经历惨败，困守孤城，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本就人心惶惶。
此刻，这些同伴带回的消息，尤其是那种泓军强大到不屑于立刻进攻、只是耐心等待着他们自行崩溃的态势，带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据点的守将脸色铁青，看着眼前这群士气彻底跌入谷底的士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原本或许还存着一丝等待援军或谈判的侥幸，此刻也荡然无存。
这些伤兵带回的，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更深、更具体的恐怖。
厉晚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进攻，就已经将战场失利的阴影和即将被彻底毁灭的压力，精准地投送到了每一个残存的灼曌士兵内心深处。
无形的包围和监视，因这五名归来的伤兵，而变得无比真实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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