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像化不开的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正是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辰。风从黄碛山光秃秃的岩壁上刮过，带着砂砾和凉意，发出呜呜的声响。
矅戈正爽和他的十一名同伴，连同那十二匹精挑细选出来的汗血马，终于在这片沉寂的黑暗里，抵达了断云口的古渡口。
所谓的渡口，早已荒废多年。木制的栈桥伸向暗处，桥身大部分被往年的洪水冲得歪斜、塌陷，只剩下一个残破的骨架，歪歪扭扭地探向湍急的河流，看上去就像一排被折断的肋骨，凄凉地暴露在河岸之间。栈桥之下，是看不见的暗流，水声在两岸陡峭的岩壁间来回撞击、回荡，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仔细听去，竟好似有无数身着铁甲的士兵在黑暗中不断拼杀。
河的对岸，就是大泓朝边军的烽火台。台子矗立在崖壁之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台顶悬挂着一盏用以传递信号的孤灯。那灯的铜皮灯罩似乎破了几个洞，里面的火苗在夜风里明明灭灭，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矅戈正爽勒住马缰，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点飘摇的火光。他知道那灯的规矩，这是边关默认的“市灯”。灯若完全熄灭，便表示今日关栅紧闭，禁止通行；灯若像这般有规律地晃动三息的时间，则意味着巡边的军士已经出动，正在附近巡逻。
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利用巡军被引开的那短暂空隙。
他低声下令，手下的人立刻默契地将汗血马驱赶到栈桥最狭窄的入口处。这些矫健的牲口肩并肩站立，用它们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河面上吹来的大部分寒风。矅戈正爽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下马，俯下身，动作轻巧而迅速地拆下了桥头几块已经明显腐朽的木板。接着，他解下随身携带的皮制盐袋，将里面颗粒粗大的盐巴，均匀而仔细地洒在通往栈桥的木质桥面上。
夜露深重，木头上凝着一层看不见的湿气。盐粒一撒上去，便开始贪婪地吸收水分，很快，桥木表面便浮现出一层细微的水膜，摸上去又湿又滑。这样做，不仅能掩盖他们马蹄和脚步踏上去时可能发出的脆裂声响，那湿漉漉的表面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火势的过快蔓延。
做完这些，矅戈正爽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缴获来的北狄断箭。箭杆粗糙，尾羽也染着异族的色彩。他用细绳将箭尾的羽毛紧紧缠在早已准备好的火把顶端，然后后退几步，用力将这支特殊的火把抛向了栈桥的另一端。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桥面上，弹跳了几下。火舌立刻舔舐着缠在一起的羽毛和浸了油的布条，呼地一下燃烧起来。夜风推助着火势，火焰沿着洒了盐的湿滑木桥面向他们这边爬行。因为盐分和湿气的阻碍，火苗烧得并不猛烈，也没有立刻引燃整座桥，只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被一层由盐水蒸发形成的薄薄雾气压低，映出一片朦胧的暗橘色区域，在对岸深沉的夜色和湍急的水声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一招果然奏效了。
对岸烽火台顶上那盏原本只是随风摇曳的孤灯，猛地、有规律地晃动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三息的时间。
巡边的守军被桥面上这蹊跷的火光惊动，出栅查看了。
就是现在！
矅戈正爽毫不犹豫，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率先牵马踏上了残破的栈桥。十一名少年武士紧随其后，人人屏息凝神，紧贴着一侧尚且完好的桥栏，牵着自己的坐骑，向着对岸疾行。脚下年久失修的木头在他们经过时，不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但好在桥下轰鸣的水声完美地掩盖了这些不祥的声响。
他们的动作极快，如同暗夜中滑过桥面的影子。当最后一名武士的脚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时，身后传来了清晰而沉闷的断裂声——“咔嚓！”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他们刚刚经过的那段栈桥，从中断裂成了两截，残破的木头落入下方汹涌的暗流中，瞬间便被吞没，连个浪花都没激起。那断裂处，像是被无情岁月终于咬断的腐朽骨节，宣告着这条隐秘通路的终结。
守军举着风灯循声赶来查看时，桥面上早已空无一物，只有靠近对岸的一小段桥面上，还有些许微弱的火苗在湿木上顽强地跳动，随即也慢慢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
而此刻，矅戈正爽和他的十二骑，已经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黄碛山脚下那条被浓雾笼罩的峡谷之中。
天光正在不知不觉间微亮起来，东方天际透出一丝鱼肚白。初升朝阳的光芒虽然还未普照大地，却已经足够点亮峡谷中弥漫的水汽。光线穿过晨雾，照在汗血马浓密的鬃毛上，那些由昨夜汗水凝结、又沾染了河风带来的水汽而形成的细密盐霜，此刻竟被映照得闪闪发光，如同十二簇正在移动的、沉默燃烧的暗色火焰，一路向着大泓朝的腹地，坚定不移地奔去。
矅戈正爽在马上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坍塌的残栈和已经完全熄灭的桥面。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琥珀色眼睛里，映照着身后破晓前更显深邃的天空，以及那片被遗弃的荒凉渡口。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一道口子，已过。”
说完，他转回身，用力一夹马腹，追赶前面的同伴。疾驰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那份羊皮契约紧贴胸膛传来的温热。那张记载着秘密盟约的皮纸，仿佛被他炽热的体温煨活了，不再是一张死物，而像是一幅正在自行延展、生长的活地图。他感觉那上面的线条正与他的血脉相连，将遥远北地赤泊渊的优质铁矿，中原大泓朝精美的织绢，以及他们这十二名怀抱着信念的少年的心跳，紧紧地缝合在一起，共同织入一段更加辽阔、也更加险峻未知的史诗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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