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的第一个夜晚，李晓晓几乎彻夜未眠。
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她疲惫不堪，但大脑却异常活跃。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断处理、分析着从原主碎片化记忆和宫女云珠言行中汲取的有限信息。
大晏朝，一个在正统历史中未曾出现过的朝代。从宫殿制式、服饰风格和隐约提到的“唐明之风”来看，类似于她所知的唐宋明混合体，国力强盛，文化开放，但内部矛盾也已滋生。这对于一个历史学博士而言，既是挑战，也带来了一丝微妙的熟悉感——至少，她不必从零开始理解一个完全异质的文明。
原主，这位同样名叫李晓晓的长公主，是先帝与元后所出的嫡女，今上李珩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元后早逝，先帝亦在数年前驾崩，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正是她这位年轻的“皇兄”。而原主，因出生时便“先天不足”，心智停留在幼童时期，成了这皇宫里最特殊的存在——地位尊崇无比，却又因痴傻而被许多人暗中轻视，甚至视为皇室瑕疵。
“痴傻……”李晓晓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这既是原主的悲哀，却成了她眼下最好的护身符。一个傻子，不会对任何人的权力构成威胁，也不会被过于严苛地要求言行举止。只要她扮演得当，就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中，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天色微亮时，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是云珠和另一个小宫女开始准备洗漱用具。李晓晓立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维持着沉睡的姿态，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声音。
“陛下昨夜批阅奏折到三更，听说还问起公主的情况呢。”是小宫女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
“陛下仁厚，念着兄妹之情。”云珠的声音则平稳许多，“待会儿伺候公主梳洗仔细些，虽说……但仪容不能失了体统。”
李晓晓心中微动。皇帝李珩，这位名义上最亲近的兄长，对她的态度似乎颇为复杂。有基于血缘的关怀，但帝王心术，又岂是单纯的亲情可以概括？
洗漱、更衣、梳头，整个过程，李晓晓都完美扮演着一个懵懂、依赖、甚至有些迟钝的角色。她任由云珠摆布，对华丽的宫装和精致的首饰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只是偶尔因为梳子扯到头发而轻轻“嘶”一声，或者对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子傻笑一下。
“公主真好看。”云珠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语气带着哄孩子的意味。
李晓晓伸手想去抓那晃动的流苏，被云珠轻轻拦住：“公主，这个不能玩，会弄坏的。”她顺势抓住云珠的手，仰起脸，露出一个纯粹依赖的笑容：“云珠，饿。”
早膳比昨晚丰富了些，除了粥，还有几样精细的点心和爽口小菜。李晓晓吃得慢吞吞，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小心地不露出任何符合现代用餐礼仪的痕迹。她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殿内侍立的其他宫女太监。这些人表面上恭敬，但眼神中的情绪却不尽相同——有关切，有麻木，也有不易察觉的轻慢。
“藏拙自保，摸清局势。”这八个字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用过早膳，云珠正要哄她到窗边的软榻上玩一会儿九连环（自然是原主永远也解不开的那种），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尖细通传：
“陛下驾到——！”
殿内所有宫人瞬间屏息凝神，齐刷刷地跪伏在地。云珠也急忙拉着李晓晓的手臂，低声道：“公主，快，陛下看您来了！”
李晓晓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迅速堆起原主那种见到亲近之人时会露出的、带着点痴缠的欢喜笑容。她被云珠半扶半拉着，踉跄着迎向殿门。
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一时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和周身散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威压感，已经让殿内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这就是大晏朝的皇帝，她的“哥哥”，李珩。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一身常服龙袍，并未戴冠，但行走间自有龙章凤姿，不怒自威。
“晓晓。”李珩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几步便走到了她面前。他并未立刻去扶她，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在她脸上、身上缓缓扫过，那眼神深处，是审视，是探究，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
李晓晓按捺住加速的心跳，凭借脑海中原主与兄长相处的模糊印象，像只雏鸟般扑过去，一把抱住李珩的胳膊，仰着脸，用带着鼻音、略显含糊的语调撒娇：“哥哥！你来看晓晓啦！晓晓头不疼了！”她刻意模仿着孩童的语速和用词，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全然的依赖和欢喜。
李珩任由她抱着，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疏离的程式化。“嗯，听说你醒了，朕来看看。御医怎么说？”后半句是问向跪在地上的云珠。
云珠连忙叩头回禀：“回陛下，御医清晨来请过脉，说公主凤体已无大碍，只是气血还有些亏虚，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那就好生伺候着。”李珩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李晓晓脸上，看着她因为“见到哥哥”而兴奋泛红的脸颊，语气放缓了些，“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李晓晓用力摇头，像个献宝的孩子：“没有！晓晓喝了粥，吃了糕糕！云珠说晓晓乖！”她一边说，一边晃着李珩的胳膊，注意力似乎很容易被分散，眼神开始瞟向李珩身后。
就在那里，殿门内侧，安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侍卫，身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冷峻。他微垂着眼睑，面容俊美得近乎锐利，肤色是常年习武的蜜色，薄唇紧抿，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收敛了锋芒，却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顾长渊。
这个名字瞬间从原主的记忆碎片中跳了出来。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之一，似乎经常随驾出现在原主周围。原主对他有些模糊的惧怕，因为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不像其他宫人会哄着她。
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殿内的柱子融为一体，但李晓晓敏锐地感觉到，在她目光扫过去的瞬间，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侍卫例行公事的警戒，更像是一种……专注的观察。
李珩注意到了妹妹的走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是顾长渊，并未在意，只当是小孩子对冷面之人的本能好奇。他拍了拍李晓晓的手背，温声道：“既然无事，朕就放心了。好生养着，缺什么就让宫人去取。”
他又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云珠几句起居细节，便准备离开。自始至终，他的态度无可指摘，是一个君王对痴傻妹妹恰到好处的关怀，但那份属于帝王的深沉和距离感，也始终存在。
“哥哥要走了吗？”李晓晓适时地流露出失落，瘪着嘴，眼眶微微发红，扮演着不舍。
“嗯，前朝还有政务。”李珩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抽回自己的手臂，转身欲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李晓晓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释重负。仿佛确认了妹妹依旧是那个痴傻的、不会带来任何额外麻烦的妹妹，是一件让他安心的事情。
而紧随其后的顾长渊，在随着皇帝转身离去时，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快地再次从她脸上掠过。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让李晓晓心头莫名一紧。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殿内压抑的气氛才为之一松。宫人们纷纷起身，各自忙碌。
云珠上前扶住似乎有些“累了”的李晓晓，柔声道：“公主，陛下国事繁忙，能来看您已是极大的恩典了。奴婢陪您玩九连环好不好？”
李晓晓顺从地被她扶到软榻上，手里拿着那冰冷的金属环，眼神空洞地摆弄着，心思却早已飞远。
李珩的试探，在她意料之中。他需要确认这次“意外”没有带来任何“意外”的变化。而她成功的表演，暂时消除了他的疑虑。但那份帝王心术下的审视，让她明白，这位“兄长”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那个顾长渊……
他给她的感觉，很不对劲。一个御前侍卫，对一位痴傻公主的关注，似乎超出了职责范围。是奉命监视？还是别有原因？
深宫果然步步惊心。
她拿起一个玉环，笨拙地试图穿过另一个，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冷静与锐利的光芒悄然凝聚。
“藏拙自保，摸清局势。”她在心中再次默念。
这第一步，她走得还算稳妥。但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她需要更快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座宫廷，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
扮演一个傻子，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她抬起头，透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窗棂，望向宫墙上方那一小片被切割的蓝天。
总有一天，她要在这四方天地里，找到属于她李晓晓的，真正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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