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与封赏的荣光渐渐沉淀,镇国公府却并未迎来预期的宁静。西陵求和使团依旧滞留京城,与鸿胪寺官员就条约细节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在这表面的外交斡旋之下,一股潜流正悄然涌向刚刚安顿下来的顾长渊。
这一日,府邸管家面色凝重地前来禀报,言西陵使团中一位自称“赫连长老”的老者,持特殊信物,请求私下拜会镇国公。听到“赫连”这个姓氏,顾长渊与李晓晓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赫连乃是西陵大姓,与皇室关系密切。
顾长渊本欲拒绝,他无意与西陵皇室再有任何瓜葛。但李晓晓沉吟片刻,轻声道:“或许,有些事,避而不见反生心魔。听听他带来什么,也好彻底了断。”
在镇国公府一间僻静的偏厅内,顾长渊见到了这位“赫连长老”。老者年约古稀,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朴素的西陵文士袍,眼神浑浊却透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他见到顾长渊,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
“老朽赫连明,参见镇国公。”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西陵口音,“冒昧打扰,实乃受故人所托,需将此物亲手交予国公。”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褪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双手奉上。
顾长渊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赫连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缓缓打开锦缎,里面露出一支样式古朴、玉质却温润异常的凤头簪,以及一封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泛黄的信笺。凤头簪的工艺带着明显的中原风格,与西陵常见的饰物迥然不同。
“此簪,是您生母,云裳夫人的遗物。”赫连明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这封信,亦是夫人临终前,托付给老朽,嘱托老朽若有机会,定要交到她苦命的孩儿手中……老朽无能,蹉跎数十载,直至今日,才得以完成夫人遗愿。”
听到“生母”二字,顾长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地盯着那支玉簪和那封信,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又像是通往一个他既渴望又抗拒的过去的钥匙。
李晓晓见状,上前一步,代顾长渊接过了包袱,轻声道:“有劳赫连长老了。”
赫连明深深看了顾长渊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熟悉的轮廓,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躬身:“物已送到,老朽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偏厅内只剩下顾长渊与李晓晓两人,还有那静静躺在桌上的玉簪和信笺。
空气仿佛凝固了。顾长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呼吸略显急促。他恨西陵皇室,恨那个将他母亲卷入宫廷倾轧、却又无力保护她的生父,恨那个让他背负如此尴尬身份的命运。但内心深处,对于那个给予他生命、却连一面都未曾见过的母亲,他无法做到完全的漠然。
“看看吧,长渊。”李晓晓将信笺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无论里面写了什么,那都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了解它,面对它,然后才能真正地放下它。”
顾长渊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泛黄的信笺。
信上的字迹清秀婉约,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哀伤与急切,仿佛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倾注了全部心力写就:
“吾儿亲启:”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娘亲想必已不在人世。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未能亲手抚过你的眉眼,听你唤我一声‘娘亲’。”
“娘本是江南一普通女子,因家道中落,流落西陵,偶遇你父……彼时他尚是皇子,风流倜傥,待我亦算真心。然宫廷深深,人心叵测,娘出身微寒,无依无靠,得他宠爱,反成众矢之的。嫉恨如毒蛇,缠绕其身……他们,容不下我,更容不下你。”
“娘自知大限将至,无力护你周全。万般无奈,只得恳求你父,将你远远送走,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这吃人的牢笼。他……终究念及一丝骨肉之情,将你托付给了可信之人。娘不知你去了何方,只愿你平安长大,做个普通人,莫要再卷入这是非恩怨之中。”
“吾儿,莫要怨恨你父。他身处其位,亦有诸多不得已。要恨,便恨这无情的命运,恨这吃人的宫闱。更莫要因娘之故,对西陵心怀芥蒂。那片土地上,亦有善良的百姓,它本身并无罪过。”
“此生缘浅,唯盼吾儿一世安康,无忧无虑。若天地有灵,愿能于梦中,得见吾儿一面……”
“绝笔。母云裳,泣血。”
信不长,字字泣血,句句含悲。没有对权势的留恋,只有对儿子最深切的思念、最无奈的愧疚和最卑微的祝愿。尤其是那句“莫要怨恨你父”、“莫要因娘之故,对西陵心怀芥蒂”,仿佛一位母亲在生命尽头,拼尽全力想要为儿子卸下仇恨的枷锁,只愿他内心平和。
顾长渊握着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脑海中仿佛能勾勒出那个名为云裳的柔弱女子,在冰冷的宫廷中,独自面对阴谋与迫害,在生命最后时刻,是如何挣扎着写下这封浸满血泪的信。他的生母,并非他想象中攀附权贵之人,而是一个被命运无情捉弄、最终香消玉殒的可怜女子。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母亲悲惨命运的深切悲痛与怜惜,有对西陵皇室冷酷倾轧的更加深刻的厌恶,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至少,他的母亲是爱他的,并非抛弃他。这让他心中那个关于“来源”的巨大空洞,似乎被填补上了一小块。
但他对西陵皇室的观感,并未因此信而有丝毫改变。恰恰相反,了解了母亲当年的艰难处境,他更加无法原谅那个所谓的“父皇”的软弱与无能,无法原谅那个逼死他母亲的残酷环境。母亲的遗愿是让他放下仇恨,可他做不到。他只是将对具体人的恨,转化成了对那个腐朽制度的憎恶。
接下来的几天,顾长渊变得异常沉默。他常常独自一人,拿着那支凤头簪,在庭院中枯坐良久,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在透过时空,与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身世的谜团虽然彻底解开,却带来了更沉重的情感负担。
李晓晓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有过多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或是轻轻握一握他的手。她知道,这种源自血脉和情感的纠葛,外人很难真正理解,只能靠他自己去消化、去和解。
直到一个傍晚,顾长渊再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神情落寞。
李晓晓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没有看那支玉簪,而是望着他沉郁的侧脸,轻声开口:“她是一个好母亲,在最后时刻,想的全是你。”
顾长渊身体微震,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希望你平安,快乐,不希望你被仇恨束缚。”李晓晓继续说道,“仇恨是沉重的枷锁,背负它前行,会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感受不到身边的温暖。”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长渊,过去无法改变。你的血脉,你的出身,这是事实。但如何对待这个事实,选择权在你。你可以将它视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时刺痛;也可以选择接纳它,承认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你的母亲给了你生命和爱,这就足够了。至于西陵……你为大晏而战,守护了万千家庭,这本身就是对生母最好的告慰,也是对你自身价值最有力的证明。”
顾长渊缓缓转过头,看向李晓晓。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仿佛有温暖的力量流淌出来。他看着她,心中的沉重与郁结,似乎在那温柔而睿智的目光中,一点点地融化、消散。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将那只冰凉的玉簪也一并握在掌心。他低头看着簪子,又抬头看向李晓晓,眼中虽然仍有复杂的情感,但那份迷茫和挣扎已然淡去。
“你说得对。”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她是她,西陵是西陵。我有我的路要走,有我要守护的人。”他将玉簪小心地收好,“这份过去,我接纳了。但它不会影响我的现在和未来。”
夜色渐渐笼罩庭院,星光初现。顾长渊与李晓晓并肩而坐,手紧紧相握。过去的谜题已然解开,虽然答案带着苦涩,但他们都明白,只有真正面对并接纳了过去,才能更坚定、更轻盈地走向未来。而那支凤头簪,将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后的爱与祝福,被永远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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