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到殡仪馆,我们谁都没提车上那声“咚”。
大嘴把车停进后院,熄了火,一言不发地下车,绕到后车厢拉开门检查。
我跟猴子也跟着下来,冷风灌进脖子,雨后的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车厢里空荡荡的,毛毯卷成一团,氧气瓶立在角落,瓶嘴还挂着半截橡胶管,像条死蛇。
“你看清楚了吗?”猴子压低声音问我。
我摇头。
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我怕我说出来,那影子就真的存在了。
大嘴拍了下门板,“哐”一声响,惊得我和猴子同时跳脚。
他冷笑:“别自己吓自己,喝多了眼花。”
可他手还在抖,点烟时火苗晃了三次才点着。
我们三人没回宿舍,去了值班房。
本来约了打牌,结果另外两个职工临时有事走了,牌局泡汤。
猴子一拍桌子:“不打了,喝酒!谁先怂谁洗一个月厕所!”
于是锅子架上,牛油火锅咕嘟冒泡,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
值班房不大,铁皮顶,冬天漏风,但这时候炉火旺,人多,反倒暖得脱了外套。
墙上挂着块老式挂钟,指针慢半拍似的,走起来“咔哒咔哒”响,像在数心跳。
起初都是荤段子,谁睡过谁家媳妇,哪个坟头半夜有哭声。
猴子最能吹,说他表哥在火葬场值夜班,亲眼看见一具女尸坐了起来,梳头,还冲镜子笑。
我和大嘴笑骂他放屁,可笑着笑着,屋里的气氛就开始变。
也许是酒劲上头,也许是窗外太黑——殡仪馆背靠荒山,夜里连狗都不叫,只有风刮过松林的呜咽声。
我们的话题慢慢滑向真事。
“你们信不信,死人会记仇?”大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划破了热闹。
我和猴子都顿了顿。
他盯着炉火,眼神有点空,“上个月送一个小孩,车祸撞死的,脸都没了。家属哭得撕心裂肺,非要在车上放他最爱的玩具熊。送到火化间,熊还在副驾坐着。”他顿了顿,“第二天早上,熊不见了。后来在停尸柜底下找到的,抱着一截小孩的指骨。”
我喉咙发干,“……不至于吧。”
“不至于?”大嘴冷笑,“那你知道为啥青脊岭晚上没人走?不是因为山路陡,是因为‘三兄弟’。”
“哪个三兄弟?”
“白袍三兄弟。”他抬眼,扫我们,“穿白袍,不戴帽,站成一排拦路。你不给烟,不让过;给了烟,它也不走。它要的是——命。”
猴子打了个酒嗝,却没笑,“你他妈吓唬谁呢?真见过?”
大嘴没回答,只是慢慢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盯着我,“你们那天晚上……真没看见第三个人?”
我心头猛地一沉。
我想起车窗上的影子,那个低头坐着的白色轮廓。
我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
猴子却突然来了劲,“要不咱们……试试?”
“试什么?”
“请筷仙啊!”他咧嘴一笑,醉眼通红,“听说诚心请,能见亡人面,还能问三件事!反正都在殡仪馆,阳气弱阴气重,不正合适?”
我立刻反对:“别闹了,这地方能随便玩这个?”
“怎么不能?”猴子拍桌,“白天烧人,晚上烧香,咱们又不是没沾过死气。再说了——”他斜眼看大嘴,“你不是刚讲完故事就想收摊?怂了?”
大嘴盯着他,沉默了几秒,忽然站起身。
他走到墙角的工具柜,翻出一根红蜡烛,又从抽屉里摸出三根细长的竹筷和一只青瓷碗。
然后一声不吭地在桌上倒了半碗清水。
我心头咯噔一下。
“你真要搞?”我声音发紧。
大嘴没理我,一根根把蜡烛摆在桌子四角、门口、窗台、头顶灯下,一共八根,围成一个圈。
火苗点起,屋内光线顿时扭曲起来,影子在墙上乱晃,像有东西在爬。
空气一下子冷了。
火锅还在咕嘟,可那热气仿佛被什么吸走了。
我的酒意开始退,头皮隐隐发麻。
“请筷仙,净口净心,三问三答。”大嘴低声说,把三根筷子并排放在碗边,“问完不许笑,不许跑,不许叫名字。谁坏了规矩,谁替它走一遭。”
猴子醉醺醺地挥手:“搞快点,老子还想问明天能不能中彩票!”
我没笑。
因为我看见——
大嘴的手在抖。
不是酒后的晃,是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怕。
他点燃三支香,插进碗沿,然后闭上眼,低声念了一句我听不清的话。
屋里的风忽然停了。
八根蜡烛的火苗齐齐一歪,随即静止,像被什么东西按住了呼吸。
我们三人围桌而坐,谁都不敢动。
笑声没了,吹牛没了,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只有那碗清水,静静映着跳动的烛光,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那三根筷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水里。
像有人用看不见的手,一根根插进去的。
垂直,稳定,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碗里的清水原本映着烛光,温柔跳动,可现在,那三根竹筷像三根钉子,把整个空间都钉住了。
我浑身一僵,酒意“轰”地散了大半。
后颈一凉,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爬,像是有只冰冷的手指在慢慢划过。
火锅还在咕嘟冒泡,可那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像是从地底传来。
屋里的热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冷,像是从停尸柜里渗出来的阴风,无声无息地缠上来。
“这……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猴子也愣住了,醉意在那一瞬被吓醒。
他瞪着碗,嘴巴微张,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指节发白。
大嘴没动。
他坐在正对碗的位置,脸在烛光下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死死盯着那三根筷子,像是在确认——确认这不是幻觉,不是酒后眼花。
可这太真实了。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我想逃,可腿动不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按在了椅子上,动一动都会惊醒什么。
“要不……咱们问个问题?”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是怕吵醒死人。
我知道我不该问。
可我更怕沉默。
沉默比任何声音都可怕,它像一张网,越收越紧,逼你开口,逼你打破禁忌。
猴子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有惊惧,也有一丝扭曲的兴奋:“你疯了?还问?”
“反正……都这样了。”我苦笑,“不如试试是不是真灵。万一……就是巧合呢?”
大嘴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问名字,别问死人,别问它来历。”
我点头,手心全是汗。
我深吸一口气,盯着那三根笔直的筷子,像是在对它们说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什么时候能有女朋友?”
话一出口,屋里静得可怕。
三根筷子,纹丝不动。
一秒,两秒,十秒……它们就那么立着,像三根墓碑。
我心头一松,差点笑出来:“看吧,不灵。就是水的张力,或者……或者筷子本来就有问题。”
可就在这时——
猴子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看……它们……在转……”
我猛地低头。
水面上,烛光依旧跳动,可那三根筷子,不知何时,已开始缓缓转动。
逆时针。
起初极慢,像是犹豫,像是试探。
可几秒后,转速加快,一圈,两圈,三圈……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要带起水流。
水面开始晃动,涟漪一圈圈扩散,可那不是清亮的波纹——而是暗红色的,像是水底有什么东西在渗出,又像是血在缓缓浮上来。
我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声。
大嘴突然站起身,椅子“哐”地倒地。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它……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是来找人的……”
“什么人?”我颤声问。
他没回答。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碗,盯着那三根旋转的筷子,像是在看某种他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面对的东西。
蜡烛突然无风自晃。
八根蜡烛的火苗齐齐一歪,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随即剧烈摇曳,光影在墙上疯狂扭动,像一群挣扎的鬼影。
屋顶的铁皮发出“咯吱”声,仿佛有东西在上面爬行。
水里的暗红越来越浓,旋转的筷子带起一圈圈血色波纹,碗底仿佛有张嘴,正缓缓张开。
猴子猛地往后缩,撞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巨响。
他脸色发青,声音发抖:“停……停下!别转了!我他妈不问了!”
可那碗里的东西,根本听不见。
大嘴突然伸手,想把碗端走。
可就在他指尖碰到碗沿的瞬间——
“咚!”
一声闷响,从值班房的铁门上传来。
像是有人,从外面,轻轻敲了三下。
我们三人同时僵住。
屋内,八根蜡烛的火苗齐齐熄灭。
只有那碗,依旧泛着暗红的光,三根筷子仍在飞速旋转,像永不停止的诅咒。
而门外,再无声息。
仿佛刚才那一敲,只是风,只是幻觉。
可我知道——
不是的。
那不是人敲的。
大嘴缓缓收回手,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三兄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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