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大嘴抽烟抽得更凶了。
火葬场外的小屋,灯泡昏黄,像一层蒙了灰的旧纱布罩在头顶。
他坐在铁皮椅上,脚边堆着十几个空烟盒,打火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手指微微发颤。
我靠在门框边,没说话,也不敢走太近。
那天车厢里那一声“轰”,像是从地底冒上来的,震得人五脏都移了位。
可最让我心里发毛的,不是那声响,而是花猫——它后来安静得太不正常,安静得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魂。
“火……点不着。”大嘴忽然又开口,声音干涩,“那天晚上,我真以为是它……缠上来了。”
我低头看他手里的打火机,银壳子,边缘磨得发亮,是殡仪馆老员工的标配。
他试了七八下,火苗才“啪”地跳出来,可他的眼神却没落在火上,而是死死盯着地面某一处,仿佛那里有谁站着。
“没气了嘛。”我勉强笑了笑,想把气氛扯回来,“这种老家伙,谁还没碰上几次。”
大嘴没笑。
他吹灭火,又点了一次,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像两张脸在轮换。
“可那天……风不大,打火机也新换的气。”他顿了顿,嗓音压得更低,“我闻到了一股味儿——烧头发的味儿,就在耳边。”
我没接话。
那种味道我也闻过,是在停尸房修排水管那回。
没人敢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不喜欢活人太靠近。
几天后,殡仪馆开始出怪事。
先是大厅的灯,夜里总闪。
一开始以为是线路老化,电工老李来查了两回,换了保险丝、继电器,可半夜还是“啪”地全灭。
最邪的是,灭灯的瞬间,总能听见停尸房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人从里面推了冰柜一下。
老李吓得不肯再来,说这电走得不正常,电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张阿八急了。
他是殡仪馆的主管,最信“面子”,怕传出去说这儿闹鬼,影响业务。
可又不敢惊动上面,只能私下压着查。
“大嘴!”他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瞪着眼,“你是夜班头儿,这事你得给我摆平!不然下个月排班全给你塞停尸房!”
大嘴脸色一沉,没吭声。
他知道张阿八不讲理,可这事……真不是人力能压的。
当晚,他偷偷托人请来了黄师傅。
黄师傅是土凹村的老风水,早年走南闯北,专治“阴宅不安”。
他五十来岁,背微驼,眼窝深陷,但眼神极利,进殡仪馆大门时,脚步都没顿一下,只是在门槛前摸出一小撮灰,撒在地上,眯眼看了会儿,才迈进去。
“你们动过什么?”他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大伙面面相觑。
“没啊,就是修电路。”猴子挠头,“顶多……前几天拖地,水泼到冰柜底下。”
黄师傅没理他,径直走向大厅。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的灯,又走到停尸房门口,蹲下,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片刻,忽然问:“最近……有没有镜子?反光的东西?”
我们愣住。
“有。”郭薇小声说,“后头运尸车的后视镜破了,一直没换,反光正好照进停尸房的观察窗。”
黄师傅缓缓起身,脸色变了:“蠢啊!灯光一晃,像有人在外面走动,冰柜里的‘主’以为天亮了,要‘醒’——可又醒不了,就急了。”
屋里一片死寂。
我猛地想起,那几天晚上,停尸房的灯确实会忽明忽暗,而每次灯闪,冰柜的密封条都会“噗”地泄一口气,像有人在里面深呼吸。
“所以……是灯惊了他们?”猴子声音发抖。
“不是‘他们’。”黄师傅冷冷道,“是‘它’。只有一个在动。”
空气像被冻住。
大嘴咽了口唾沫:“那……怎么办?”
“把镜子扔了。”黄师傅说,“今晚就扔,别留过夜。破镜招阴,反光扰魂,这种地方,一点光都不能乱照。”
猴子立刻跳起来:“我来!我早看那破镜子不顺眼了!”
他冲出去,不一会儿就“哐当”一声把后视镜砸进了后院的垃圾堆。
回来时还踢了一脚,咧嘴笑:“这下清净了。”
果然,当晚灯再没闪。一夜太平。
大伙松了口气,围在小屋喝酒压惊。
猴子举着啤酒瓶嚷:“来来来,敬黄师傅!也敬那镜子——死得其所!”
笑声在夜里回荡,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笑声太响,像是在拼命盖住什么。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忽然想起那天埋东西的事。
那是在镇外的坛树下。
我和猴子偷偷埋了条银项链,说是“镇运”,其实是听了个荒唐传言——说在百年老树下埋银,能通阴阳,梦见亡人。
我当时不信,可现在……我忽然想挖出来看看。
是不是……还在?有没有被人动过?
我抬头,正撞上黄师傅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不笑了,正盯着我,眼神沉得像井。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像是看穿了我心底那点蠢动。
我心头一紧,没敢再想。
可那一夜,我梦到了那棵树——树皮裂开,像是有人从里面伸出手,轻轻抓了抓我的脚踝。
那晚的梦缠了我一宿。
树皮裂开的声音像骨头折断,一只青白的小手从树缝里伸出来,轻轻一抓——我猛地惊醒,冷汗贴着脊梁往下淌。
天刚蒙了点灰,院子里雾还没散。
我坐在小屋门槛上抽烟,脑子里全是那棵树。
坛树。
就在镇外三里地的荒坡上,孤零零立了上百年,树干粗得要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树皮黢黑皲裂,像烧焦的尸皮。
我和猴子埋项链那会儿,还笑说这树长得像阎王的门柱。
可现在,我不敢笑了。
烟抽到一半,猴子晃着脑袋进来,嘴里叼着根草:“哎,你昨晚做梦没?我梦见咱埋银子那地儿……冒黑水。”
我心头一跳,抬眼看他。他眼神发亮,不是害怕,是兴奋。
“要不……咱挖出来看看?”他蹲下来,压低声音,“你说,会不会真通阴阳?我这几天老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我张了张嘴,想说别作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也想知道,那条银项链还在不在。
是不是……真的被“拿”走了?
我们正说着,黄师傅来了。
他背着手,脸色比昨天更沉,一进门就扫了我们俩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刮得人脸上生疼。
“谁提的?”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地上。
没人吭声。
“坛树动不得。”他缓缓开口,“那不是树,是‘坛’——老辈人拿命镇的阴口。埋银?你们知道那传说是打哪儿来的吗?是亡童的血祭!”
我浑身一僵。
“百年前,土凹村闹瘟,死了七十二个孩子,尸首都埋在那树下。后来有人用黑狗血祭树,把怨气压住,才没酿成大祸。从那以后,坛树就成了煞眼,谁动它,谁就得替它扛债。”
猴子咧了咧嘴,想笑,可笑不出来。
“那……项链……”我声音发干。
“埋了就别挖。”黄师傅盯着我,“挖出来,东西未必是你的,可债,一定是你的。它认‘心’——你们动了贪念,它就醒了。”
空气像凝住了。屋外风一吹,窗纸扑扑响,仿佛有谁在外面喘气。
他临走前,抓着门框回头:“今晚是七月十五。谁也不准出门,尤其别往坛树那边去。记住,有些东西……不怕你信,就怕你动。”
我们点头如捣蒜,可心里那点念头,早像野草疯长。
夜来了。
鬼节的夜不一样。
天黑得格外早,连月亮都蒙着层灰,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眼。
殡仪馆静得出奇,连虫鸣都没有。
大嘴接了个电话,脸一下子白了。
“山那边……出事了。”他挂了电话,声音哑,“车祸,孩子……要拉回来。”
没人说话。这种时候出车,谁都心里打鼓。
他穿上白大褂,拎起工具包,一个人走向停尸房。
走廊灯忽闪忽闪,照得他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像被谁拽着腿拖着走。
尽头那扇窗,正对着镇外的方向——坛树的位置。
风起了。
树影在墙上晃,缓缓地,一下一下,像在点头。
我死死盯着那影子,忽然觉得,它不像树。
像一个人,站在树里,把脸贴在树皮上,往外看。
灯又闪了。
“啪——”
整条走廊黑了。
只有停尸房门口那盏应急灯还亮着,惨绿的光,照着大嘴推门进去的背影。
他进去后,门没关严,留了道缝。
我站在值班室门口,没敢动。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股味——湿土混着腐叶,还有……一点点,烧头发的焦味。
我猛地想起黄师傅的话。
“它醒了。”
树影在墙上动得更慢了,可更稳了。
仿佛,那棵树,正缓缓睁开眼。
喜欢我在火葬场那三年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我在火葬场那三年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