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做了个梦。
大嘴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的,沙哑、干涩,带着一股子湿冷的腥气。
他坐在值班室门口的台阶上,半瓶白酒已经见了底,瓶口歪在嘴边,酒液顺着下巴滴进衣领,洇出一圈深色。
我没敢打断他。
整个殡仪馆安静得反常,连虫鸣都听不见。
月亮悬在灵堂屋顶上方,惨白的光洒在水泥地上,像铺了一层霜。
风一吹,树影晃动,影子爬到大嘴脸上,半明半暗,活像鬼画符。
“我梦见我开车,走的是老湖路。”他继续说,眼神没聚焦,盯着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树林,“天是灰的,雾很大,车灯照出去不到两米就散了。后座坐着个姑娘,穿白裙子,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下面。”
他顿了顿,喉结狠狠滚了一下。
“她不说话,我就开车。开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我——你看我漂亮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没敢回头,只说……挺漂亮的。她笑了,声音很轻,像风吹纸片。可没过几秒,她又问了一遍:你看我漂亮吗?我还是说漂亮。她又笑。然后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问,声音都低一点,离我近一点,到最后……”
他闭上眼,嘴唇微微发抖。
“她整个人贴在我耳边,冰凉的气息钻进耳朵,她说:你一定要把我漂漂亮亮地送过去。”
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等我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停了。前面是一片阴森森的林子,树干漆黑,枝条扭曲得像人的手。她下了车,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白裙被风吹得飘起来,可……她的脚底没有影子。”
大嘴睁开眼,目光空洞。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床单都湿透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们谁都没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三天后,大嘴接到调度单,去城西高速口接一起车祸遗体。
一辆摩托车撞上倒下的电线杆,骑手当场死亡,是个年轻女孩。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比纸还白。
“头……整个没了。”他靠在墙边,声音发虚,“电线杆砸下来的瞬间,脸撞在水泥地上,颅骨碎裂,脑浆混着血糊了一地……殡仪车后厢全是红的。”
猴子皱眉:“手续办了吗?火化排期?”
“办了。”大嘴点头,“家属签字了,下午送J市火葬场。”
可到了火葬场,事情开始不对劲。
第一台焚化炉点火失败,电子系统自检通过,但点火器就是不启动。
换了第二台,第三台,连备用炉都试了,全都一样——电源正常,燃料充足,温度传感器完好,可机器一到点火阶段就自动断电,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住了喉咙。
刘大姐是火葬场的老员工,干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她带着技术人员反复检查,连控制线路都换了新的,可问题依旧。
“邪门了。”她擦着汗,声音压得很低,“这具尸体……有问题。”
更诡异的是,当天下午有人在焚化炉前烧香祈愿,想请亡魂安息,结果香火刚点燃,一股冷风平地卷起,香灰全被吹成一个逆时针的旋涡,最后堆成一个小小的锥形,像坟。
没人敢靠近那具尸体。
大嘴一直站在冷藏柜外,隔着玻璃看她。
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下身是条浅色长裙,脚上……是一双鹅黄色的平跟鞋。
我看见他整个人僵住,呼吸都停了。
“怎么了?”我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慢慢抬起手,指着那双鞋,手指抖得像风里的纸。
“梦里……她穿的就是这双鞋。”
我猛地想起那晚他说的话——你一定要把我漂漂亮亮地送过去。
“你……你认识她?”我声音发紧。
“不认识。”他摇头,脸色灰败,“但我梦见她了。就在出事前一晚。她坐我车上,问我‘你看我漂亮吗’……一遍又一遍……”
他忽然转身,盯着我,眼神里全是恐惧。
“她不是来找我的。她是来托付的。”
“托付什么?”
“送她过去。”他咬着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送到火葬场,是……漂漂亮亮地送过去。”
我愣住了。
这时,刘大姐走过来,手里拿着家属填写的资料单,脸色也不太对。
“这姑娘叫郭薇,是大学生,家里条件普通,但听说她生前特别爱美。”她顿了顿,看了眼冷藏柜,“每天出门前都要化妆半小时,朋友圈发的照片全是精修过的。她妈说,她最怕别人说她丑。”
大嘴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
“爱美啊。”刘大姐皱眉,“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双鹅黄色的平跟鞋,像是要把它们看穿。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值班室坐到天亮。
我没敢去打扰他。
但从门缝里,我看见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是火葬场的流程单,上面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最后停在一个词上:
——遗容修复。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话:
“她不是要火化……她是想……被人看见最后一眼。”我站在火葬场外的水泥台阶上,风吹得人发冷。
焚化炉的烟囱终于冒出了第一缕灰白烟尘,缓缓升上夜空,像是一口气憋了太久后终于吐了出来。
机器运转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再没有半点异常。
可没人觉得这是个平常的夜晚。
大嘴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半截烟,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
他没抽,只是用手指来回碾着烟身,仿佛那是个能掐出答案的物件。
我走过去,靠在他旁边坐下,也没说话。
说什么都不对劲——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法用常理解释。
三小时前,大嘴突然站起身,脸色铁青地对刘大姐说:“给她化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疯了?”猴子当场就喊了出来,“脸都碎成那样,拿什么化?美容针都救不了!”
可大嘴不看别人,只盯着那份流程单上被红笔圈住的“遗容修复”四个字,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她要的是体面。不是烧成灰,是……被人好好看过最后一眼。”
刘大姐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拨通了家属电话。
电话那头是女孩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听见一句:“……只要她走得有尊严,花多少钱都行。”
市里唯一做过遗体修复的化妆师连夜赶来,带着一箱子器械和硅胶材料。
整整三个小时,我们在外头等着,谁也没走。
值班室的灯一直亮着,偶尔传来剪刀刮镊子的声音,还有水龙头反复冲洗的哗哗声。
空气里开始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酒精混着蜡,又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气。
当化妆师推着担架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张脸……不能说完全恢复,但至少有了轮廓。
凹陷的眼眶被填充,破碎的鼻骨用材料重塑,嘴唇缝合后涂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唇彩。
她的头发被仔细梳理过,披在肩上,竟真有几分梦中那个白衣长发女子的模样。
大嘴站在最前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我说不清是愧疚、敬畏,还是恐惧。
尸体重新送进焚化炉。
这一次,点火程序一次性通过。
火焰升腾的瞬间,温度计跳到了预设值,机器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没人鼓掌,也没人说话。
我们默默离开,像参加完一场不该参与的仪式。
回到殡仪馆已是深夜。
大嘴一句话没说,径直钻进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了快一个小时。
出来时,他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脚边摆着一只烧尽的陶碗,残留着艾草灰的味道。
“洗洗晦气。”他哑着嗓子说,可手还在抖。
那天晚上,我路过他房间,门没关严。
我看见他坐在床边,手里握着车钥匙,眼睛死死盯着后视镜——那镜子空空如也,可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绷得像根拉满的弓。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窗帘,影子晃了一下。
我听见他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你。”
然后,他猛地闭上眼,肩膀塌下去,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从那以后,大嘴再也不接夜班出车的任务。
每次轮到他值班,他都坐在门房里,守着对讲机,一杯接一杯地喝浓茶,眼睛始终盯着门口那条通往山外的路。
而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那天清晨,王师傅上山捡柴,在半山腰的老松林边碰见一个穿黑衣的老头。
那人背对着他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
王师傅走近几步,想打个招呼,老头却忽然转过头来,笑了笑:
“过几天,我就要搬来这里住了。”
他说得很轻,语气平常,可王师傅回来讲起这事时,声音一直发颤。
我们听了都笑,说这年头谁还往这种地方搬?
可笑着笑着,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飘来一股淡淡的、烧艾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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