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声音并不重，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江流川心湖，激起的波澜久久不息。
父亲离开了，带着他那身与这陋室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公寓里恢复了原貌。
薯片袋、摊开的书、阳光里漂浮的微尘，还有身旁能天使担忧的目光。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代表着他过去所有束缚与矛盾的气味。
江流川站在原地，尾巴无力地垂着，耳朵却还微微竖起，捕捉着门外走廊渐行渐远的、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直到它们彻底消失。
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混杂着困惑、一丝残留的紧张，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诧异的、微弱的失落。
父亲就这样走了？
没有训斥，没有命令，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评价。
这比预想中任何一种激烈的冲突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流川？”能天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她凑近了点，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关切，没有惧怕，只有对他状态的担忧。
“你还好吗？你爸爸他……感觉好厉害，也好……”她搜寻着词汇，“……好严肃哦。”
江流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他一直都那样。”他走到窗边，下意识地看向楼下街道。
几分钟后，一辆低调，但显然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视线，停在街角。
他看到父亲挺拔的身影在助理拉开车门后坐了进去，助理随后上车。
车子没有停留，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龙门的街巷中。
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他……是专门来看你的吗？”能天使也趴到窗边，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他说‘顺路’。”江流川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自嘲。
谁信呢？但他来做什么？就为了看一眼，喝一口茶，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这完全不符合江流海的作风。
那个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精确的计算。
能天使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说：“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江流川愣了一下，看向她。
“虽然看起来很凶，话也不多。”能天使掰着手指。
“但他问你气色，问你是不是习惯，还让你注意安全……嗯，以你爸爸那种人的说话方式，这大概就算是关心了吧？”
她挠了挠头，光环随着动作闪了闪，“不过我也搞不懂啦，你们父子俩……感觉像在打哑谜。”
哑谜。
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江流川的感受。
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似乎都藏着需要破译的密码。
而今天这场短暂的会面，更像是一个谜面，答案模糊不清。
“算了，不想了。”江流川甩了甩头，试图把烦乱的思绪抛开。
他转身看向能天使，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吓到你了吧？突然这么一出。”
“我才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呢！”能天使立刻挺起胸脯，恢复了她活力四射的样子。
“不过下次你爸再来，我得准备点更好的茶叶！啊，或者我亲手做的苹果派！虽然可能比不上你们家那种……”
她说到一半，吐了吐舌头，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
江流川却笑了，这次是真的放松了一些。“不用，这样就很好。”
他环顾着自己的小公寓，这里的一切才是他选择的真实。
父亲的出现像一场短暂的寒流，但寒流过后，属于自己的温度依然存在。
与此同时，行驶的轿车内。
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
江流海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但助理能从老板比平时更缓慢的呼吸频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出，他的内心远非表面平静。
“先生，”助理斟酌着开口，声音平稳，“少爷看起来……更沉稳了些，这里的历练对他有帮助。”
江流海“嗯”了一声，眼睛未睁。
“那位能天使小姐，”助理继续，语气像在分析一份普通的人际关系报告，“性格活跃，对少爷的影响看起来是正面的。
少爷在她面前，状态很放松。”
他刻意省略了“影响”的具体性质，只陈述观察到的“状态”。
“嗯。”
助理知道，老板需要时间消化。
今天的会面，虽然简短，但信息量巨大。
少爷的居住环境、独立生活的痕迹、与朋友的相处模式，还有面对突然来访时那瞬间的惊愕和强自的镇定……所有这些细节，都会在江流海脑中反复拆解、分析。
“少爷最后那句‘路上小心’，”助理缓缓说道，声音更轻了些，“虽然简单，但是出于自然的关心。”
他在“自然”二字上加了极其微弱的强调。
这是在提醒江流海，剥开父子间厚重的隔阂与理念的坚冰后，或许还存在一点最原始的情感联结。
江流海睁开了眼睛，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龙门街景。
这座儿子选择的城市，喧嚣、杂乱，充满了他无法理解的“烟火气”和“无效率的活力”。
“他比我想的……”江流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适应这里。”
“是。”助理谨慎地应和，“少爷找到了他自己的节奏。”
节奏。
不是江流海设定的精英培养节奏，不是继承人应有的节奏，而是一个普通年轻警员在龙门努力生活、工作的平凡节奏。
这个认知，或许比任何关于能力或危险的评估，都更让江流海感到复杂。
“那边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江流海转移了话题，回到了他更熟悉和掌控的领域。
“已经联系妥当，先生，乌萨斯那边的‘眼睛’会持续关注整合运动的动向，尤其是那个萧何，相关报告会定期加密传送。”
助理立刻回答，恢复了纯粹的工作状态。
江流海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助理知道，关于少爷的思绪，并不会因此中断。
今天的见面，就像在厚重的冰层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观察孔。
光线透了进去，也许……某些东西也会悄然改变。
只是这改变会通向何方，无人知晓。
夜晚，江流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白天父亲来访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父亲审视的目光，助理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话语，能天使事后的安慰……
最终，定格在父亲离开时那个微微侧脸的瞬间，和那句低沉的“嗯”。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许是维多利亚的某个冬天，他生了场小病。
父亲难得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坐在他床边，拿着一本他根本听不懂的商业期刊，用平板的语调念着。
那时他还很小，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很催眠，却记不清父亲的表情。
现在想来，那大概也是那个男人笨拙地表达关怀的方式之一吧。
只是后来的路，越走越远，隔阂越来越深。
江流川翻了个身，看向窗外龙门的夜空，稀薄的云层后透出几点星光。
父亲看到了他的世界，一个简陋但真实的世界。
而父亲的世界，对他而言，依然遥远而冰冷，充满未解的谜题和无声的压力。
未来的路依然模糊，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松动了。
无论是好是坏，变化的风，已经悄然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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