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邦立誓守井已三日。
井口那株红莲非但未凋,反而在晨雾未散时悄然绽出第二瓣,血色更浓,茎秆上的黑气如活物般缓缓游走,缠绕一圈又一圈。
井壁湿苔继续剥落,原先浮现的诸多刻字渐渐模糊,唯独“守井人:雷振邦(无名)”七字仍泛着微光,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留存。
他每日准时滴血入井,伤口不愈,血流不多,却总在割开的瞬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那不是痛,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井底有东西,正透过血珠,一寸寸看清他的魂。
张守义拆了特遣队留下的军用帐篷,用木桩和茅草在井边搭起一间低矮茅屋。
夜里,他和陈小栓轮流值守,一个持枪巡视四周,一个蹲在井口喃喃自语。
陈小栓疯得彻底了,天不亮就摆上一碗掺了花椒的辣汤,说是刘青山生前最爱。
他一边烧纸一边磕头,额头早被磨破结痂,血混着灰撒进火堆,火光映着他呆滞的眼:“青山哥,饭热着,你趁热吃。”
李春花则极少开口。
她总在月升之后出现,蹲在井沿边翻开那本无字簿,指尖轻轻抚过某一页,像在确认什么。
没人知道她在看谁的名字,也没人敢问。
她的眼神太静,静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把几十年的生死都熬成了灰,只剩下一具能走动的壳。
这一天,村口尘土扬起。
田文魁背着个黑布包裹的骨灰坛,脚步踉跄地走进净水村。
他穿着城里人常穿的灰呢大衣,领子磨得发亮,脸上满是风霜与疲惫。
一见到村中那座倒塌半边的破庙,他扑通跪下,嚎啕大哭:“爹啊!你说别碰那井,你怎么自己往里跳!”
他是省城来的中医,学的是解剖与草药,向来不信鬼神。
可当他赶到事发地时,只看见父亲田有福的罗盘碎成八块,符纸烧得只剩焦边,而那柄镇魂铜铃,竟熔成了一团扭曲的金属疙瘩。
村民低声说起“倒命示”——说田有福临死前用血在墙上写下“我代王建国承字”,随后一头栽进井口,再没出来。
他浑身发冷。
他找到张守义时,声音都在抖:“真……真是井杀了我爹?”
张守义坐在茅屋前抽着旱烟,烟锅磕了磕,沉默良久才道:“你爹是替人承了劫。若他不认那字,死的就是王建国。”
“什么字?什么劫?”田文魁咬牙。
“命书上的字。”张守义抬眼看了他一下,“你爹懂这些,所以他知道,躲不掉的,只能换。”
田文魁愣住,脑中嗡嗡作响。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盏青铜小灯,灯身刻着扭曲的符文,灯芯细如发丝,油色暗红,近乎黑紫。
“这是我娘临终前给的。”他声音发虚,“她说……田家男儿若死于非命,要点引魂灯,照他回家路。”
当晚,他在井边设坛。
黄纸铺地,香炉插三炷长香,父亲的骨灰坛置于正中。
他颤抖着手将灯芯点燃。
那灯油似血,火光幽绿,竟不随山风晃动,稳得诡异。
他闭眼,低声念起家传咒语:“三更归魂路,七日返阳程,魂兮归来,勿恋阴途……”
话音未落,井水猛地翻涌,如沸水般咕嘟冒泡。
黑气自水面冲天而起,在空中凝成一张模糊人脸——眉骨高耸,眼窝深陷,正是田有福临终前的模样!
“爹!”田文魁惊喜交加,几乎要扑上前去,“我接你回来了!”
可那脸骤然扭曲,双目暴睁,瞳孔如针尖,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谁让你点灯?!命已断,魂不可返!此地非你所能扰!”
话音未落,一口黑水自井中喷出,如箭般直射灯芯。
幽绿火光应声熄灭,残油溅在田文魁脸上,烫出几道红痕。
他整个人被无形之力掀翻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白翻起,像是被什么狠狠撞过魂。
风停了。
火灭了。
只有那盏青铜灯倒在井边,灯身裂开一道细纹,油渍蜿蜒如血蛇。
井口石缝中,红莲轻轻摇曳,第二瓣花瓣缓缓合拢,又睁开,仿佛在呼吸。
就在这死寂之中,李春花不知何时已立于井沿,赤脚踩在青石上,身影单薄如纸。
她低头看着熄灭的灯,声音冷得不像孩童:
“引魂灯能唤亡者……可若亡者不愿归,便是逆命。”雷振邦闻声从茅屋冲出时,井口正渗着腥血,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像一道刚被划开的伤口。
那血不黑不红,介于腐液与活血之间,散发着铁锈混着腐莲的气味。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倒地的青铜灯、抽搐未醒的田文魁,最后落在井沿上的李春花身上。
她依旧赤脚站着,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进井里。
夜风卷起她枯黄的发丝,露出脖颈上一道极细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又愈合的印记。
“引魂灯能唤亡者……”她声音冷得不像出自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可井底之人非鬼非魂,是‘守脉者’。”
雷振邦眉头一跳。
守脉者?
这个词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熟悉,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禁忌。
“你点灯,等于撕开命网缺口。”李春花缓缓转头,看向雷振邦,眼瞳深处似有暗流涌动,“井会反噬。”
张守义抱着田文魁,怒火中烧:“那我们怎么办?任他爹的魂飘着?连个全尸都没有,连烧纸都烧不到人?!”他声音发颤,不只是为田有福,也是为那些没能体面死去的战友。
李春花没回答,只抬起手,指向昏迷的田文魁:“他命格弱,三魂七魄不全,小时候坠过井,被阴气蚀过根。若再点一次灯,魂就会被井吸走,永世困在暗脉,替人承劫。”
张守义怔住。
他低头看田文魁的脸,那张城里人斯文的脸此刻扭曲着,嘴唇青紫,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住咽喉。
雷振邦蹲下身,指尖轻触那盏裂开的铜灯。
油渍还在蠕动,像活物爬行。
他忽然想起刘文远曾断续提起的往事:“……老辈人说,守井人从不点灯,因为他们自己就是灯。血为油,命为芯,魂不灭,火不熄。”
他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
点灯不是超度,是挑衅。
活人抢着烧香点火,想把死人拉回来,却不知死人早被井记了名,走不了,也回不来。
井要的不是祭品,是平衡——一命换一命,一线换一线。
他站起身,拍了拍张守义的肩:“以后……别让人再给死人点灯了。”声音低,却像铁钉凿进地里,“活人抢着烧,井就不让走。”
张守义沉默,眼神复杂。他懂了,也怕了。
翌日凌晨,山雾未散,田文魁在茅屋里醒来。
头如裂,四肢酸软,梦里全是父亲那张扭曲的脸,嘶吼着“谁让你点灯”。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铜灯,却发现灯竟不在原处——它正静静躺在草席上,灯嘴朝向井口,像被什么力量挪过。
他浑身发冷,抓起灯就要往门外冲,想扔进后山深谷,永绝后患。
“别!”陈小栓不知何时堵在门口,双眼通红,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符纸,“这灯吸过井气,成了‘引灾物’,扔哪儿都带灾!你扔了它,它还会回来,带着更多东西!”
田文魁不信,怒吼:“你疯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话音未落,灯芯忽地自燃。
幽绿火焰冲天而起,不热,反而刺骨阴寒。
火焰升腾的瞬间,井壁剧烈震颤,剥落的苔藓下浮现出一行新字——
“田文魁,燃灯者,命线将断。”
三人僵立原地,呼吸凝滞。
雷振邦站在井边,望着那跳动的绿火,久久不语。
他抬手摸了摸左臂上那道每日滴血的伤口,血未干,心却已冷。
而这时,山外某条荒路上,尘土微微扬起,隐约传来引擎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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