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五步之外便难辨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初闻苦涩，细品却又带着一丝回甘，吸入肺中，竟让沈星魂因激战和疲惫而滞涩的内息隐隐顺畅了几分。
她心中暗惊，这药王谷果然名不虚传，连空气中都蕴含着药力。
灰衣老者在前面带路，身形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步伐看似随意，却总能在嶙峋怪石和盘根错节的古木间找到最便捷的路径。
沈星魂背负着孤狼，紧紧跟随，不敢有丝毫落后。
她感觉脚下的路并非人工开凿，更像是天然形成，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
雾气在这里奇迹般地淡薄了许多，露出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幽静谷地。
谷地不大，中央有一汪碧潭，潭水清澈见底，冒着丝丝寒气。
潭边零星搭建着几间简陋的茅屋，屋前开辟着几片药圃，里面种植着许多沈星魂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形态各异，色彩斑斓。
最引人注目的，是碧潭旁的一块巨大青石。
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袍，头发胡须皆如银雪，随意披散，看上去年纪极大。
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此刻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卷残破竹简，对沈星魂等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带路的灰衣老者走到青石前三丈处便停下了脚步，对着石上之人恭敬地行了一礼，虽依旧带着几分惫懒气，语气却收敛了许多：
“谷主，人带来了。”
原来这青石上的银发老者，就是传说中的“不死神医”！
沈星魂不敢怠慢，轻轻将孤狼放在旁边柔软的草地上，自己也上前几步，对着青石深深一揖：
“晚辈天机阁沈星魂，冒昧闯入宝地，只因同伴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恳请神医前辈慈悲，施以援手！”
“晚辈感激不尽，愿付出任何代价！”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青石上的银发老者——不死神医，依旧没有抬头，仿佛那卷竹简有着无穷的魔力。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抬起那双星辰般的眸子，目光平淡地扫过沈星魂，在她手臂和小腿的伤口上略微停留。
最终落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孤狼身上。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天平，似乎在衡量着孤狼身上每一处伤势的重量。
“代价？”不死神医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山谷中的幽泉，清冷而带着一丝缥缈，“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沈星魂立刻道：“金银财帛，武功秘籍，天机阁力所能及之物，只要前辈开口，晚辈必竭力办到！”
不死神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金银？俗物。秘籍？废物。”
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竹简上，“老夫救人，不看代价，只看缘分，以及……心情。”
沈星魂心中一紧，知道这才是最难的部分。她深吸一口气，道：“请前辈明示，如何才能让前辈‘心情’好转？”
不死神医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老夫平生有三不问。不问来历，不问恩怨，不问正邪。”
“但今日，老夫要破例问你三个问题。答得合我心意，人，我救。答不合意，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三个问题？
沈星魂屏住呼吸，凝神以待。
她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三个问题，恐怕比方才接守谷人三招更为凶险。
“第一问，”不死神医缓缓道，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此人，”他指了指孤狼，“与你何干？为何拼死救他？”
沈星魂毫不犹豫，坦然道：“他因我而伤，数次救我于危难。”
“我沈星魂恩怨分明，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我而死。救他，是责任，亦是本心。”
不死神医眼皮都未抬，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问，若救活他，他将来为恶江湖，屠戮无辜，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利剑，直指人心。
沈星魂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无法预知未来，也无法替他抉择。”
“我救他，只因他现在需要我救，只因他未曾负我。”
“若他日他真的为恶，我必第一个站出来，亲手了结这段因果。”
“救，是此刻的本分；杀，是彼时的责任。”
不死神医翻阅竹简的手指微微一顿。
“第三问，”他抬起头，那双星辰般的眸子第一次完全落在沈星魂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若救他，需要你付出性命，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连旁边一直懒洋洋的灰衣守谷人也微微挑了挑眉。
沈星魂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白。
她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孤狼，想起黑风涧他决死冲锋的背影，想起窄巷中他悍不畏死的搏杀……
一路行来，这个沉默寡言、身世成谜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在她心中占据了极重的分量。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谷中清冷的空气，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决然。
“不愿。”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这个回答，让守谷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不死神医的目光也微微动了一下。
沈星魂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生命可贵，我亦有我的责任与牵挂。”
“天机阁，我的父亲，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我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但，”
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不死神医，“若救他需要我付出极大代价，折损功力，损及根基，甚至半生残疾，我沈星魂，绝不皱一下眉头！”
“以命换命，是愚勇。倾尽所有，竭尽全力，方是真心！”
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有碧潭寒水流动的潺潺之声。
不死神医久久地凝视着沈星魂，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里，各种复杂的光芒流转，仿佛在评估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与重量。
许久，他终于缓缓合上了膝上的竹简。
他没有说三个答案是否合他心意。
他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守在一旁的灰衣老者：“拾回去，浸入‘百草回元汤’。”
“外伤你处理，内腑之伤和那阴寒刀气，我来。”
守谷人嘿嘿一笑，应了一声：“得令！”
便走上前，毫不费力地将孤狼抱起，向着其中一间冒着袅袅青烟的茅屋走去。
沈星魂怔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答应了？
不死神医瞥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也受伤不轻，损耗过度。那边第三间茅屋无人，自去休息。”
“桌上有‘益气散’，温水送服。明日此时，再来看他。”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星魂，重新摊开竹简，沉浸其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沈星魂看着他那孤峭的背影，又望了望守谷人抱着孤狼进入的那间茅屋，心中百感交集。
她对着不死神医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这才依言走向第三间茅屋。
推开简陋的木门，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
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小瓷瓶。
她拿起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扑面而来。
她依言服下药散，一股温和的暖流顿时散入四肢百骸，疲惫感消减了大半，连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她走到床边坐下，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和谷中飘渺的雾气，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下来。
孤狼，有救了。
但她也知道，药王谷并非久留之地。
外面的风波，绝不会因为他们的暂时隐匿而平息。
狼王，内奸，山河社稷图……还有孤狼身上那沉重的过去，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前路，依旧漫长而凶险。
（第三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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