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雪，下了一夜仍未停歇。清晨，珠华阁后院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苏婉清眉宇间的寒意。她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张烨面前，声音压得极低：“‘船锚’昨夜传讯，城中多了几副生面孔，在珠华阁外围和咱们这宅子附近都露过脸。脚步沉实，眼神带煞，不是寻常探子。”
张烨捻动着腕上一串沉香木念珠，这是他从现代带来的老物件，盘得油光温润，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他望着窗外庭中积满白雪的松枝，眼神锐利如鹰。“严东楼（严世蕃）到底是坐不住了。朝堂上构陷不成，便要用这江湖手段。陆刚那边……还是没消息？”
苏婉清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忧色，但语气依旧平稳：“浙江方面，‘船锚’的人还在找。定国公府也加派了人手。现在更要紧的是眼前，你在明，他们在暗，这宫中行走的令牌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张烨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正因为是催命符，才更要把它用成开山斧。等着挨打不是办法，得让他们知道，我张烨，如今也能在这棋盘上落子了。”他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宫中行走”铜牌，用手指缓缓抚过上面阴刻的云龙纹，“备车，去西苑。该去会一会那位御马监的孙公公了。”
御马监衙署位于西苑太液池西畔，与嘉靖皇帝修道炼丹的万寿宫相隔不远。此地不似内廷其他监局那般局促，反而带着几分沙场气息。空气中弥漫着草料、马粪以及皮革混合的独特味道，远处校场上传来骏马的嘶鸣和蹄声。
提举太监孙秀是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的中年宦官，未语先带三分笑，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精明与审视。他早得了干爹冯保的吩咐，对张烨这位新晋的御用监副使、皇帝眼前的新红人不敢怠慢，亲自迎入值房。
“张副使大驾光临，咱家这御马监真是蓬荜生辉啊。”孙秀笑着拱手，目光却在张烨腰间那块令牌上飞快地扫过。
“孙公公客气了。”张烨回礼，姿态不卑不亢，“在下蒙皇恩，忝居御用监副使，负责采办事宜。久闻御马监不仅督理马政，更兼管草场、皇庄，于各地物产流通知之甚详。今日冒昧来访，是想向公公请教一二。”
两人分宾主落座，内侍奉上茶点。张烨并不急于切入正题，反而与孙秀聊起了马经，从河西走廊的良驹说到辽东的战马，他凭借穿越前的知识储备，偶尔引经据典，或点出几个冷门典故，竟让孙秀渐渐收起了敷衍之心，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没想到张副使不仅精通文玩雅趣，对这鞍马兵事也有如此见解？”孙秀试探道。
“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书本见识，怎比得上孙公公实务在握，胸有丘壑。”张烨谦逊一笑，话锋随即巧妙一转，“譬如东南沿海，倭患不绝，市舶时开时禁，听闻那边有些商号，却能穿梭于官、倭、民之间，货通四海，能量惊人。比如……‘四海货栈’之名，不知公公可曾听闻？”
“四海货栈”四字一出，张烨敏锐地捕捉到，孙秀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孙秀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瞬间深沉了许多：“哦？四海货栈……咱家身处深宫，对外面这些商号，倒是不甚了了。”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道，“不过，东南地面上的事情，盘根错节，水深得很。有些线头，看着不起眼，一扯，可能就扯出惊天的大网。张副使年轻有为，圣眷正隆，有些闲事，还是少沾为妙。”
这话看似劝诫，实为警告，更印证了张烨心中的猜测——冯保、孙秀这条线，与“四海货栈”及其背后的东南利益网，绝非毫无干系。
张烨捻动着珠串，忽然压低声音：“公公金玉良言，张烨铭记。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昨夜，在下家中附近，就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身手像是南边‘水匪’的路数。在下身受皇命，为陛下寻访‘返魂香’所需之‘鲛人泣’（月影珠），若因这些宵小之辈阻挠，延误了陛下的玄修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他刻意将“返魂香”、“鲛人泣”与眼前的刺杀威胁联系起来，直接抬出了嘉靖皇帝这面大旗。孙秀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可以不把张烨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顾及皇帝的“修仙大业”。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门外急报：“干爹，不好了！西苑鹿苑刚送来的那头白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眼看就不行了！”
孙秀“嚯”地站起，脸色煞白。白鹿乃祥瑞，尤其是在一心修玄的嘉靖皇帝眼中，更是天降吉兆。若在他管辖的西苑范围内出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张烨心中一动，也随即起身：“公公，在下或可一试。对珍奇异兽的急症，略知一些偏方。”他现代经营文玩，接触三教九流，确实听一些老辈人说过些救治珍禽异兽的土法，虽不知对这白鹿有无效果，但此刻无疑是打破僵局、卖个人情的绝佳机会。
孙秀此刻已是六神无主，也顾不得许多，连忙道：“快！快请张副使随咱家前去！”
鹿苑之中，那头通体雪白的麋鹿倒在地上，四肢痉挛，气息微弱。周围跪倒了一片太监和兽医，个个面如死灰。
张烨上前，不顾污秽，仔细查看白鹿的口鼻、瞳孔，又凑近嗅了嗅它嘴边残留的草料味道。他脑中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碎片，结合现场情况，判断这更像是误食了某种有毒植物引发的急性中毒。
“取绿豆甘草汤！要快！再找些活性炭末来！”张烨果断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他指挥着太监们撬开鹿嘴灌药，又让人清理鹿圈，检查剩余的草料。
一番忙乱之后，或许是张烨的方子起了效，或许是这白鹿命不该绝，它的抽搐渐渐平息，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平稳了下来。
孙秀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张烨的眼神彻底不同了，充满了感激与后怕。“张副使……不，张兄弟！今日真是多亏了你！否则，咱家这项上人头恐怕都要不保！”他拉着张烨的手，语气亲热了何止十分，“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咱家的事！那四海货栈……哼，不过是一群趋利的商贾，与闽浙沿海的某些卫所军官、甚至倭寇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干爹（冯保）他老人家在东南，有时也不得不虚与委蛇。你若需查什么，咱家或可提供些便利。”
张烨知道，初步的联盟，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建立。他谦逊了几句，正要告辞，孙秀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凑近低声道：“还有一事，张兄弟需格外小心。据宫里眼线传出的模糊消息，严府派出的那批人，‘暗礁’……可能已经混入西苑了。”
张烨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公公提点。”
离开御马监，风雪更疾。张烨乘坐的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吱嘎声响。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飞转。孙秀的警告、混入西苑的“暗礁”、南方下落不明的陆刚、神秘的“四海货栈”……千头万绪，如这车外的风雪般扑面而来。
马车行至一段相对僻静的宫墙夹道时，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车夫在外紧张地低呼：“东家，前面路中间……倒着个人！”
张烨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撩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俯卧着一个穿着普通太监服饰的人影，一动不动，身下的积雪被染红了一小片。
是巧合？是陷阱？还是……
就在张烨凝神观察的瞬间，那俯卧的“尸体”竟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一双冰冷彻骨、充满杀意的眼睛！与此同时，两侧高大的宫墙之上，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立起，手中劲弩在风雪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齐齐对准了张烨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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