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回廊名副其实。
灵弦舟滑入这片星域时，李溯的第一感觉是“安静”——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寂静。惯常的星尘辉光在这里黯淡如垂死余烬，空间本身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调，仿佛宇宙在这里打了个盹，忘记醒来。
“传感器读数正常，但……”诺亚的全息影像在指挥台上闪烁，“有十七处预置的隐蔽监测节点在三小时前被物理拆除。手法专业，没有能量残留。”
艾小弦趴在舷窗边，鼻尖几乎贴到透明金属上。她刚从透支状态恢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得吓人。“这里的时间流速不对劲。比标准快0.3%，但有三十七个微型区域呈现局部滞缓——像补丁。”
“议会的清理队刚来过。”塔尔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这位界域行者驾驶着他的改装侦察舰“幽影之踵”，在灵弦舟左翼保持同步。舰体涂装能在虚空中近乎隐形，此刻只有引擎的微光勾勒出轮廓。“他们通常不留痕迹，这次却拆得这么粗糙——要么赶时间，要么在掩盖什么更重要的动作。”
李溯调出星图。虚空回廊是连接三个星区的天然虫洞网络节点，理论上应该繁忙如宇宙十字路口。但现在，除了他们这两艘船，扫描范围内没有任何活跃信号。
“分成两组。”他做出决定，“塔尔，你带侦察队去东侧虫洞节点，检查残留痕迹。我和小弦去西侧的回声峡谷——诺亚侦测到那里有异常能量读数。”
“明白。”塔尔顿了顿，“提醒一句，回声峡谷那地方……有点神经质。三十年前我在那儿接过一单走私活，我的飞船导航系统突然开始用五种不同语言朗诵情诗，持续了整整六小时。”
艾小弦转过头，眼睛瞪圆了：“真的？”
“后来发现是撞上了某个古老文明留下的信息幽灵——他们用诗歌当加密协议。”塔尔叹气，“修船费比运费还贵。所以如果你们的AI突然变得很浪漫，别慌，只是本地特色。”
诺亚的声音平静响起：“我的情感模块已锁定为‘专业模式’。但感谢您的警示，塔尔先生。需要我为您加载反诗歌防火墙吗？”
“不用，我的船已经免疫了——我给它装了个文学鉴赏能力为零的旧版导航核心。”塔尔得意地说，“它现在认为《奥德赛》是发动机故障代码手册。”
李溯忍住笑意：“保持通讯，每十分钟例行报告。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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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峡谷并非真正的峡谷，而是一系列断裂的空间褶皱，在视觉上呈现出层叠的悬崖状结构。灵弦舟小心地穿行其间，舰体偶尔泛起涟漪——那是空间本身在轻微波动。
“读数越来越强了。”艾小弦盯着控制台。她的指尖悬在操纵界面上方，随时准备激活“沉默碎片”的共鸣模式。那枚从丰碑获得的结晶此刻封存在她座位旁的稳定舱内，散发着温润的乳白色微光。
李溯将飞船停在了一道“悬崖”的阴影处。从这里看去，峡谷深处有某种规律的闪光，每隔七秒一次，精确如心跳。
“不是自然现象。”他调出放大画面。
画面中的景象让两人屏息。
峡谷底部，悬浮着一个直径超过三公里的环形结构。它由某种暗银色材料构成，表面流淌着不断变化的几何纹路。结构周围有六艘议会肃正舰在巡逻，更关键的是——环形内部正在缓慢旋转的，是一个不断吞吐着紫黑色光芒的漩涡。
“空间折叠桥。”李溯低声说，“他们在建造永久性的传送门。”
“不止。”艾小弦指着扫描数据，“你看能量流向——从回廊各处的收集点汇聚到这里，然后通过这个桥……输送到某个地方。输出坐标被加密了，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味道’。”
“味道？”
“就像‘猎影’身上的那种……否定性的空洞感，但更浓，更饥饿。”她皱眉，“他们在运输‘无序熵’。”
诺亚的声音插入：“侦测到异常。环形结构东北角有一处施工舱口未完全封闭。热信号显示内部有十七个生命体——可能是施工团队。塔尔队长那边也传来消息，在虫洞节点发现了类似的能量输送管道，但规模较小。”
李溯快速思考。这是个机会——能潜入进去获取第一手数据，甚至可能找到折叠桥的目标坐标。但风险极高。
“小弦，你能用碎片的力量遮掩我们吗？”
“短距离可以。”她深吸一口气，“但我没试过覆盖整艘飞船。不过……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溜进去，也许行。”
“诺亚，你控制灵弦舟保持隐蔽。我和小弦潜入。如果三十分钟内我们没有返回或有危险信号，你立即撤退并通知塔尔。”
“了解。请务必小心。”诺亚停顿了一下，“另外，根据塔尔的数据库提醒，如果遭遇信息幽灵，有效的应对方式是告诉它‘你的格律押韵需要改进’——这会触发它的自检程序，争取时间。”
艾小弦笑了：“这什么怪招数？”
“据说是那个古老文明的设计师留下的恶趣味——他们对诗歌质量有强迫症。”
五分钟后，李溯和艾小弦穿着轻便的潜行服，从灵弦舟底部的气闸飘出。艾小弦一手握着沉默碎片，另一只手拉住李溯的手腕。碎片的光芒温柔扩散，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包裹住两人。
“想象我们是不存在的。”她低声说，“不是隐形，而是……被世界暂时忽略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李溯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在稀释，连思维都变得轻飘飘的。他们悄然飘向那个施工舱口，巡逻的肃正舰从不到百米处驶过，却毫无反应。
舱口比想象中宽敞。内部是一条维修通道，墙壁上闪烁着冷蓝色的导引光。他们听到前方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和交谈声——是议会低级工程师那种平板无波的语调。
“第七节点超载风险提升至百分之三十七。需要额外冷却。”
“否决。时间表不允许延迟。提升能量导管耐受力参数百分之十五。”
“这会缩短结构寿命百分之四十。”
“可接受。桥体只需维持到‘重构日’即可。”
李溯和艾小弦交换眼神。重构日——又一个关键词。
他们贴着墙壁移动，来到通道交汇处的一个观察窗口。下方是折叠桥的内部核心：一个巨大的圆柱状空间，中央悬浮着一颗不断脉动的暗紫色晶体，无数能量流如血管般从四周汇入。晶体表面不时闪过扭曲的影像碎片——被收割文明的残影、星球的最后时刻、生命的绝望呼喊。
艾小弦的手猛地收紧。她的脸色更白了。“它在……哭泣。”她耳语道，“所有这些熵，这些无序，它们曾经是鲜活的存在。现在被碾碎成燃料。”
李溯也感到胸口发闷。但他强迫自己专注，用护腕上的记录仪扫描结构布局、能量节点、防御系统的薄弱点。数据如瀑布般涌入。
就在他们准备撤退时，警报响了。
不是因为他们——通道另一侧爆发了骚乱。一个工程师尖叫起来：“污染！第七区出现认知污染！”
只见那个区域的几名工程师突然开始手舞足蹈，用完全不符合议会风格的热情语调朗诵着什么。
“哦，星辰啊，你是夜空的不完全燃烧！”一个工程师高举扳手，泪流满面。
另一个抱着冷却管道深情告白：“你的曲线让我想起二次函数的美！”
“是信息幽灵。”李溯反应过来，“塔尔说的那种——它感染了系统！”
整个施工区乱成一团。自动防御系统启动，试图定位污染源，但显然没料到敌人是无形无质的诗歌病毒。趁着混乱，李溯拉着艾小弦快速撤退。
他们几乎要回到舱口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响起：
“检测到异常信息锚点。非授权存在定位完成。”
糟糕。是更高级别的AI监工。
艾小弦咬牙，将碎片举到胸前。结晶光芒大盛，形成一道短暂的“存在否定”屏障。警报声骤然扭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杂音。
“跑！”
他们冲出舱口，全力飞向灵弦舟。身后，三架议会无人机已突破混乱追来。
“诺亚！接应！”
灵弦舟从阴影中疾驰而出，舱门敞开。两人如炮弹般射入，气闸迅速闭合。飞船立刻加速，做出一个近乎撕裂结构的急转弯，甩开两架无人机。第三架被塔尔从侧翼射来的精准火力击毁——他的幽影之踵不知何时已赶到。
“欢迎回来。”塔尔的声音带着笑意，“玩得开心吗？我这边看到了一场精彩的诗歌朗诵会——有个工程师正在赞美螺栓的螺纹美学。”
诺亚冷静汇报：“已获取折叠桥完整结构数据、能量流向日志片段，以及‘重构日’相关加密档案。同时，我刚刚成功用十四行诗格式反向感染了追捕我们的无人机的识别系统——它们现在认为我们是‘合法的抑扬格音步检验装置’。”
艾小弦瘫在座位上，边喘气边笑：“我们……我们真的用诗歌当武器了？”
李溯看着屏幕上迅速撤离的路径图，又回头望向那个仍在运作的折叠桥。紫黑色的光芒在峡谷中脉动，像不祥的心脏。
“他们在大规模输送无序熵。”他轻声说，“为了某个即将到来的‘重构日’。而我们刚刚拿到了第一手证据。”
塔尔吹了声口哨：“那么，接下来就是弄清楚那个‘好日子’到底是什么，然后确保它变成议会的坏日子，对吧？”
“没错。”李溯调出星图，标出下一个目标，“但首先，我们得把这些情报送回总部。另外，诺亚——”
“在。”
“把你用的那首十四行诗存档。下次见议会部队，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开个诗歌朗诵会当干扰战术。”
艾小弦笑出了声。笑声在船舱里回荡，冲淡了虚空回廊带来的沉重。
而在他们身后，折叠桥深处，那颗暗紫色晶体突然剧烈闪烁了一瞬。某个古老的、被囚禁在熵流中的意识碎片，似乎对那笑声产生了微弱到几乎无法检测的共鸣。
就像在漫漫长夜里，听见了久违的、同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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