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二贵就揣上那包用油纸裹了好几层、带着泥土清香的蒜黄样品，蹬上他刘文彬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往平安镇政府赶。
镇政府大院门口，刷着白灰的砖墙透着一股子不容侵犯的肃穆。
传达室的老头戴着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庄稼汉：“找谁？有介绍信吗？”
“大爷，我找陈镇长，陈耀庭镇长。”刘二贵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盖着大槐树村生产队红戳的信纸，毕恭毕敬递过去。
“我是大槐树村的刘二贵，找陈镇长汇报点……经济作物的事儿。”他特意学着广播里听来的词儿。
老头眯眼看了看信纸，又看看刘二贵，鼻子里“嗯”了一声：“等着吧。”
拿起电话慢悠悠地拨了个内线，嘀咕了几句，然后朝刘二贵一努嘴，“进去吧，西头第二间，陈镇长办公室。走路轻点声儿。”
刘二贵连忙道谢，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用冻麻的手，搓了搓冻僵的脸。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靠在墙根，掸了掸身上的灰，深吸一口气，才走到那挂着“镇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
门开着一条缝，能看见里面陈设简单却透着威仪：一张大办公桌，几把木椅子，墙上挂着地图和“为人民服务”的条幅。
陈耀庭镇长，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写着什么，眉头微锁。
“报告！”刘二贵站在门口，挺直腰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
陈耀庭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哦？是二贵啊？快进来，进来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几天在医院我批评了你，是不是心里还有疙瘩？”
“没有，没有，陈镇长批评的对。是我的错，才让赵技术员生病”
陈耀庭微微一笑，抬抬手。
“这次来找我不是做检讨的吧？让我猜猜，你们捣鼓那蒜黄快上市了？怎么，遇到啥难处了？”
他放下笔，微笑的看着刘二贵。
这态度让刘二贵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嘿嘿，陈镇长，难处……确实有，不过更是个机会！”
刘二贵坐下，嘿嘿一笑，腰杆挺得笔直，赶紧把怀里那包蒜黄拿出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
“您瞅瞅，这就是我们大棚里种的蒜黄，鲜嫩着呢！再有几天就能割了。我们琢磨着，不能像往年萝卜白菜似的贱卖，得想办法卖个好价钱，给村里多挣点。”
陈耀庭拿起一小撮蒜黄，仔细看了看色泽、闻了闻味道，点点头：“嗯，品相是不错，稀罕东西。你们有啥想法？”
刘二贵精神一振，把精心准备的“预售会”和“报纸广告促销”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锁定客户、省下运费到抬升价格，说得条理分明。
末了还强调：“陈镇长，这法子要是成了，不光我们村，以后咱平安镇其他村跟着学，都能多挣点，这可是搞活经济的好路子啊！”
陈耀庭听着，眼神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赞许。
他等刘二贵说完，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鼓励：“二贵啊，你这个脑子，活络！这想法很好嘛！预售，促销，提前锁定市场，减少损耗，增加收益，这思路非常符合当前改革的精神，就是要把农村经济搞活！镇政府原则上，肯定是大力支持的！”
刘二贵一听“大力支持”，脸上刚绽开笑容，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听陈耀庭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但是啊，二贵，”陈耀庭叹口气，“你也知道，现在上头的精神是‘既要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又要稳定压倒一切’。
咱们王书记……咳，一贯强调稳妥，凡事要‘摸着石头过河’，步子不能迈太大，怕出乱子。”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二贵的反应，“像你们这种新花样，直接上报纸打广告，搞预售，动静有点大。
王书记要是知道了，怕是要过问，担心你们搞‘投机倒把’，或者万一搞砸了，农民闹意见，影响稳定大局啊。”
刘二贵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笑容僵在脸上：“那……陈镇长，您的意思是……”
“支持肯定支持！”陈耀庭立刻肯定道，语气坚决。
“不过，眼下这个阶段，我们镇政府明面上能给的帮助，不能太……张扬。
这样，我以镇政府农技站的名义，给你们出一份证明，证明你们这蒜黄是正规农技推广项目下的试验产品，品质有保证。
你们拿着这个，去跑供销社、跑单位食堂，也算是个敲门砖，能增加点可信度。”
他从抽屉里拿出信笺纸，刷刷写了起来，“另外，镇上的广播站，我安排一下，在‘本镇新闻’里提一句，就说‘大槐树村特色农产品蒜黄即将上市’，算是给你们造造势，但这个‘预售’、‘优惠’的具体字眼，广播里不好提，太像商业广告了，就免了。”
刘二贵看着陈耀庭盖上镇政府的大红印章，心里五味杂陈。
这支持……确实有，但跟他预想的“政府出面吆喝”差得有点远。
他接过那份证明，纸很轻，却感觉沉甸甸的。
“陈镇长，”刘二贵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那……县里呢？要是能得到县里哪怕一点点支持，影响就不一样了。您看……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我去找找刘县长？”
陈耀庭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
他沉吟片刻，才看着刘二贵，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既像是鼓励，又像是提醒和考验：
“刘县长，对农村经济很上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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