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愈发衬得工作室里死寂一片。林晓晓僵立在原地，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脏缩成一团冰冷的硬块。“相谈甚欢……未来可期……”那八个字和顾言脸上陌生的、带着社交距离的浅笑，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大，最终交织成一种尖锐的耳鸣，盖过了雨声，也盖过了她自己急促的呼吸。恐惧如同藤蔓，从心脏深处疯长出来，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她无法想象顾言在那个觥筹交错的世界里是什么样子，就像她无法想象冰山融化后是洪水滔天。那个世界有他本该熟悉的规则、礼仪和巨大的利益网络，与她和他一手打造的这间充满咖啡香和颜料气息的“言晓”工作室，格格不入。时间在等待中变得黏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晓晓坐立难安，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模糊的霓虹，一会儿又坐回电脑前，屏幕上的画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却只喝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奶腥味混着心底翻涌的酸涩，让她几欲作呕。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晚餐的细节：精致的餐具，昂贵的红酒，贺叔循循善诱的嘴脸，还有那些她无法企及的、作为诱惑被抛出的筹码——继承权？财富？社会地位？一个能让他的才华得到最大程度施展的、金光闪闪的平台？这些，是她和这间小小工作室永远无法给予的。而顾言……他会怎么选？那个总是用行动而非言语表达关心、那个会因为她被欺负而动用技术手段为她出气、那个在深夜为她整理好散乱画稿的顾言，在面对足以改变一生的巨大诱惑时，天平会向哪一边倾斜？那个悬停在半空最终只拂过她发梢的指尖，那份笨拙却坚定的守护，难道在绝对的现实利益面前，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晓晓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盯着那扇缓缓被推开的门。顾言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一股室外的湿冷寒气，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日常气息的、清冽而昂贵的古龙水味，想必是晚餐场合沾染上的。白衬衫的领口微敞，解开了第一颗纽扣，似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解脱？抑或是，决策后的凝重？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苍白了些，眼底的倦色在灯光下无处遁形，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晓晓看不懂的、深沉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玄关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僵立在沙发旁的晓晓身上。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晓晓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照片里那种“相谈甚欢”的痕迹，但此刻的顾言，只有熟悉的清冷和一层更深的、难以穿透的迷雾。他看到了她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苍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还没睡？”他先开口，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哑，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脱下沾了湿气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动作依旧从容，却比平时慢了几分。“……嗯，在赶稿。”晓晓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她的画板根本就没打开。
顾言没戳穿她，径直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喝水的动作有些急，喉结滚动，似乎在压下什么。晓晓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想问，不敢问。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不问，那颗被悬在半空的心又备受煎熬。沉默像一块不断膨胀的海绵，堵塞在两人之间，吸走了所有的空气，让人觉得窒息。最终，还是顾言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他放下水杯，走到客厅，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晚上……”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贺叔代表家族，提出了一个条件。”来了。晓晓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哦？什么条件？”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讯息。顾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像是要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看到她了然的恐惧，看到她强装的镇定，也看到了那之下，几乎要溢出来的、脆弱的不安。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家族的傲慢与算计，告诉她那些所谓的“条件”是多么可笑，告诉她他从未动摇。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告诉她有什么用？除了让她徒增烦恼和压力，还能如何？她已经因为抄袭事件受过一次伤害，他不能再让她卷入家族这些肮脏复杂的争斗里。保护她，是他早就认定的责任。而且……贺叔有一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顾言，你现在的确有能力，但你想过吗？你给得起她什么样的未来？就靠这间小工作室？你能保证她永远不受风雨，能让她不必为现实斤斤计较？回归家族，你拥有的资源，能让你更好地守护她，给她最好的一切。这才是现实的爱，而不是少年意气的空中楼阁。”这番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潜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焦虑。
他确实想给她最好的。而家族能提供的，是目前的他需要耗费数年甚至更久才能企及的。这个认知，像一颗沉重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一端。他的沉默，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在晓晓看来，却成了另一种信号——犹豫，或者说，默认。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所以……”晓晓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像一只受伤却倔强的小兽，“条件很优厚，对吗？让你……心动了？”顾言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他看到了她眼底瞬间破碎的光，和她声音里那抹绝望的颤音。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想的那样”，但贺叔最后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好好考虑，顾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关系到……她。别因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也连累她的决定。”连累她。这三个字，像紧箍咒，锁住了他所有的冲动。他最终，只是移开了目光，避开了她灼热的、带着质问的视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留下一句模棱两可、却足以将晓晓推入深渊的话：“这件事很复杂，我需要时间考虑。”需要时间考虑……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晓晓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窗外，秋雨依旧缠绵不休，冰冷地敲打着这个寂静的夜。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他没有否认。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她“别胡思乱想”。他只是说，需要时间考虑。那一刻，晓晓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艘看似坚固的小船，在家族掀起的巨大风浪面前，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难以弥补的裂痕。而顾言沉默的背影，就像是在那倾斜的天平上，加上了一枚最具分量的、名为“现实”的砝码。雨，下得更大了。而夜晚，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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