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仙人”林二少的名声，如同冬日里一把炒得喷香的栗子，香气无可避免地飘进了族学，钻进了乙班的教室。这几日，林焱总觉得同窗们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好奇，有探究，有之前便有的淡淡优越感，如今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甚至……还有那么一两道隐晦的、带着点酸味的目光。
连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方运，在某次林焱将姨娘新做的桂花糕分给他时，都罕见地没有立刻收起，而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在说：“你倒是出名了。”
林焱心里叫苦不迭，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藏在书箱里。他如今在乙班的日子刚有起色，可不想因为这虚无缥缈的“诗名”成为众矢之的。他越发埋头苦读，试图用扎实的功课来证明自己还是个需要努力追赶的普通学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经义课，李夫子讲解《孟子·公孙丑上》的“浩然之气”。他引经据典，阐述何为“至大至刚”，何为“配义与道”，声音依旧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讲解告一段落，他习惯性地环视课堂，目光在学生们脸上逡巡，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了缩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焱身上。
“林焱。”李夫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林焱一个激灵，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连忙站起身：“学生在。”
“你且说说，对此‘浩然之气’，作何理解？”李夫子看着他，目光温和，却带着师长特有的审视。
来了！林焱心里哀嚎一声。他就知道躲不过！这分明是李夫子听闻了那些传言，特意来考较他的“真才实学”了！他肚子里那点关于孟子的存货，大多是这半年在乙班囫囵吞枣硬记下来的，哪里谈得上什么深刻理解？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试图从记忆碎片里扒拉出点能用的东西。他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杂书、影视剧里关于“气节”、“正气”的描绘，又结合自己这几个月在古代生活的憋屈感受，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回……回夫子，学生愚见……这‘浩然之气’，大概……大概就是一种……一股子劲儿？”他搜肠刮肚地想用更文雅的词，奈何储备不足，只能用最直白的话，“就是一种心里头认定是对的、是好的，就一定要去坚持，不管遇到什么难处、什么诱惑，腰杆子都不能弯，心里头都不能虚的那股子……正气儿？”
他这话说得毫无文采，甚至有些粗俗，底下有同窗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声。连方运都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解释太过浅薄。
林焱脸上发烫，头垂得更低了。
然而，李夫子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露出失望或斥责的神色。他沉吟片刻，反而追问道：“哦？那你以为，这‘气’从何而来？又如何‘养’之？”
林焱见夫子没有立刻否定，胆子稍大了些，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胡诌：“从……从平日里读书明理来吧？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有就是……做事要问心无愧？做了亏心事，心里发虚，这‘气’大概就壮不起来了吧……养的话，是不是就得像孟子说的，要‘集义所生’，不能靠偶尔做一两件好事就行？”他最后一句，总算沾了点课堂知识的边。
这回答依旧算不得高明，甚至有些地方逻辑混乱，但贵在是他自己的思考，带着孩童式的质朴和一种奇异的、试图将抽象概念与现实联系的努力。
李夫子听完，微微颔首，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抬手示意林焱坐下，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学生，缓缓道：“林焱所言，虽言辞质朴，未引经据典，然其核心，并未偏离‘配义与道’、‘集义所生’之本。为学之道，首要明理，理明则气壮。知其然，亦需知其所以然。林焱能由内心‘正气’出发思索，虽根基尚浅，却可见其思维之活跃，不固于章句也。”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温和却坚定，看着林焱，也像是说给所有人听：“灵性感悟，如同璞玉中之宝光，弥足珍贵，不必刻意压抑。然玉不琢，不成器。若空有宝光，而无坚实之玉质，终是镜花水月。望尔等，夯实经义根基，便是雕琢之过程。根基愈厚，宝光方能愈发璀璨，照映四方，而非……徒惹尘埃。”
这一番话，既是肯定，更是点拨和警醒。他没有否定林焱那点“灵性”，甚至予以保护，但更明确地指出了他最大的短板——根基薄弱。同时也委婉地提醒他，不要被虚名所累，真正的才华需要扎实的学问来支撑。
林焱听得怔住了。他原本以为会是一顿训斥或失望，没想到李夫子看得如此透彻，言语如此中肯！没有因为他“名”在外就盲目追捧，也没有因为他基础差就全盘否定。这位开明的夫子，是真的在因材施教！
一股暖流和由衷的敬佩从心底涌起，林焱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李夫子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当潜心钻研，夯实根基，不负夫子期望！”
李夫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下课钟声响起，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几个平日与林焱还算说得上话的同窗围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羡慕：
“林焱，李夫子可真看重你！”
“是啊，还说你有‘灵性’、‘宝光’呢！”
“你那‘落霞孤鹜’到底怎么想出来的？教教我们呗！”
林焱被他们围在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打着哈哈：“运气，真是运气……梦里瞎蒙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独自收拾书箱的方运，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收拾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丝，仿佛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走到族学门口，来福早已等在那里，见到林焱，立刻凑上来，小眼睛亮晶晶的：“少爷！奴才听说了！李夫子当着全班夸您了！说您是块璞玉！”
林焱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回头望了一眼乙班教室的方向，对那位洞察人心、循循善诱的李夫子，好感大增。同时，他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脚下的路——一边要拼命打牢地基，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处理那点不受控制的“灵光”。
前路漫漫，但至少，此刻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这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新年诗会，以及更遥远的未来，少了几分惶恐，多了几分沉静的勇气。他捏了捏书包带子，迈开步子，朝着那个能让他安心“打地基”的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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