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被钝器反复敲击后的余波，一阵阵袭来。蔡泽猛地从趴卧的桌案上抬起头，额角还沾着些许墨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眼前晃出一片光斑。
“郎君，您醒了？” 守在门口的婢女阿芸听到动静，连忙端着一碗清水走进来，脸上带着关切，“您昨晚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身子骨未好利索还是少熬夜看书为好。”
落水……
这两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不属于他的画面碎片汹涌而至——冰冷的海水、挣扎的窒息感、一道幽蓝的光芒、一本非帛非纸的书籍在意识中沉浮……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信息：一个同样名叫蔡泽的十六岁少年，在余杭老家读书、嬉游，父亲在洛阳为官，母亲持家……
两种记忆如同两条奔腾的河流，在他脑海中冲撞、交汇，带来强烈的眩晕和混淆感。他扶着额头，脸色有些发白。
“阿芸……”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自然而然地用上了此地的口音，“我……我睡了多久？感觉有些事，像是隔了一层纱，记不真切了。”
阿芸将水碗递给他，宽慰道：“郎君莫急，您睡了一宿，医工说了，这几日会有些精神不济，记忆模糊也是常有的，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这时，母亲吴氏闻讯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曲裾，发髻纹丝不乱，但眼下的乌青显露出她连日来的忧心。见儿子只是趴着睡着，脸色尚可，她才松了口气。
“泽儿，可是还有哪里不适？”她在对面坐下，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脸庞。
蔡泽接过水碗喝了一口，清凉的水稍稍压下了脑海中的翻腾。他放下碗，努力挤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劳阿母挂心，孩儿无碍，只是觉得……脑子有些昏沉，许多事想不起来，或是记混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困惑语气，试探着问：“阿母，我恍惚记得……我们家，祖上是不是挺风光的？好像还不止一处有亲戚？”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宽泛的切入点，引导母亲谈论家族，而非直接询问具体信息，显得更自然。
吴氏见他主动问及家族之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怜惜。儿子怕是真摔得不轻，连这等家世渊源都模糊了。她柔声解释道：“你没记错。我蔡氏源出周室，乃武王胞弟叔度之后，受封于蔡，是正宗的姬姓贵胄。后来子孙散居各地，开枝散叶。”
她见儿子凝神细听，便继续娓娓道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往昔的感慨：“到了本朝，天下蔡姓，论及显赫，主要有两支。一在荆州南郡一带，族大人众，听说还与州郡长官往来密切，田连阡陌，势大力雄，那是真正的郡望之家。”
“荆州蔡氏……”蔡泽低声重复，仿佛在努力回忆，“那我们家与他们是？”
“同出一源，然早已分宗。”吴氏轻轻摇头，语气平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情分早已淡薄。如今，也只是知其名望罢了，并无人情往来。我们这一支的根，在兖州陈留郡圉县。”
“陈留？” 蔡泽捕捉到这个地名，融合的记忆中似乎有微光闪烁。
“嗯，”吴氏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浅笑，显然对陈留本家更为认同，“陈留才是我们直系本家。说起来，我们家这一脉迁至吴地，还是天凤年间为避王莽之乱时的事。当时一位先祖携家南迁，至此扎根，与陈留本家也就隔得远了。虽是同宗，情分难免不如以往，但终究血脉相连。”
“那……陈留本家如今可还好？”蔡泽顺着话头问，好奇起来。
“自然是好的。”吴氏语气肯定，“陈留本家如今有位蔡伯喈公，名邕，学问通天，是海内皆知的大儒，天子都曾征召。你父在洛阳时，因是同宗，颇得伯喈公照拂，时常往来请教，关系是极亲厚的。”她特意强调了父亲与蔡邕的亲密，这既是事实，也能宽慰儿子，自家在朝中并非毫无倚仗。
蔡邕！陈留本家！ 蔡泽心中一定。这条人脉，清晰而重要。
吴氏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浅笑：“陈留才是我们直系本家……关系是极亲厚的。”她特意强调了父亲与蔡邕的亲密。
他压下心中激荡，又将话题引向母族：“原来我家渊源如此……那阿母家中……”
母亲嗔怪道：“亏你两个舅舅这么疼你，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随后，仿佛想起了遥远的往事，话里也多了温暖与真切：“至于你外祖家，就在邻县钱唐。说起你那两个舅舅啊……”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你大舅吴安，比我年长五岁，从小就是一副沉稳性子。那时家里光景比现在艰难些，父亲……就是你外祖父，常年在外为小吏，母亲体弱。你大舅才十来岁，就俨然是家里的小顶梁柱了。夏日里，他带着我去溪边摸鱼，自己泡在水里半天，抓到最大那条，总是用苇叶穿了鳃，乐呵呵地递给我；冬日天寒，他会早早起来，把院子里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小路扫得干干净净，生怕我摔着。有一次我贪玩崴了脚，是他一声不吭，背着我走了好几里路去看郎中，汗水把衣衫都浸透了……”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轻快了些：“你小舅吴平，就活泼多了，只比我大两岁，是我幼时最好的玩伴。上树掏鸟蛋，下田捉蟋蟀，偷偷用竹竿打邻居家的枣子……这些‘坏事’多半是他怂恿，我跟着。为此，他没少替你外祖母罚跪，却从不把我供出来。后来他去了丹阳郡为吏，每次捎信回来，总不忘问起我的情况。前年他回家省亲，还特意带了些丹阳的土产给我，说你小时候定然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念与温情：“我们兄妹三人，便是这样相互扶持着长大的。虽非大富大贵，但那份血脉亲情，比什么都真，都重。好在，这些年你大舅和二舅都比较顺遂。你大舅前日得知你落水，急得什么似的，派人送来的药材和钱帛现在还在库里放着，千叮万嘱，定要让你用好药，安心将养，家里万事有他呢。”
这次谈话，如同涓涓细流，让蔡泽对自身所处的亲族网络有了清晰的认知。荆州蔡氏（蔡瑁一族）是同宗不同枝的远亲，陈留蔡氏（蔡邕一族）是关系亲厚的本家，母族吴氏是可靠的地方助力。但他还需要了解更实际的——这个家的财力。
机会在几天后到来。他“休养”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在院子里、庄园内慢慢走动，美其名曰“活动筋骨，有助于恢复记忆”。他刻意在经过账房、库房时放缓脚步，留意仆役的交谈和往来的物资。
一日，他见母亲吴氏对着一卷简牍眉头微蹙，轻声叹息。他走上前，关切地问：“阿母，为何事发愁？可是家中事务烦难？”
吴氏抬眼看他，见他气色已如常，眼神也比前几日清亮许多，心中稍慰。她将简牍往他这边推了推，叹道：“不是什么大事，庄子上送来春耕的用度预算，有几家佃户想多贷些粮种……库里的存粮，算来算去，也仅够支撑到夏收，若是赋税或是其他开销一来，只怕……”她没再说下去，但眉宇间的愁色已说明了一切，家计并不宽裕。
蔡泽心中了然。他拿起那卷简牍，这次没有伪装，而是认真地看着上面记录的田亩、租赋、存粮数字。融合的记忆让他能看懂这些，而现代的思维则让他迅速对这份家底进行了评估——薄弱，非常薄弱。
他放下简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想要为母分忧的赤诚，语气坚定了几分：“阿母，孩儿以往不懂事，只知读书玩闹，让您独自操劳。如今孩儿身子大好，记忆也恢复了许多，不能再坐享其成。不如……让孩儿跟着福伯，去庄子上和铺子里实地看看？一来，亲眼所见，或许能帮孩儿想起更多事；二来，孩儿也想学着为您分忧，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康复锻炼、辅助记忆、分担家务。神情恳切，完全是一个经历变故后渴望成长、体贴母亲的儿子模样。
吴氏看着他，目光中交织着惊讶、欣慰，还有一丝审视。儿子确实有些不同了，少了些跳脱，多了些沉静。但她更愿意将这理解为磨难后的成长。沉吟片刻，她终于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嘱托：“也好。你既有心，便去看看。只是万事需谨慎，多听福伯的安排，勿要自作主张。”
“孩儿明白，定不让阿母操心。”蔡泽恭敬应下。
翌日，在忠心耿耿的老仆蔡福和两名健仆的陪同下，蔡泽第一次以“审视”而非“游玩”的眼光，巡视着自己的家业。
田庄的景象印证了账目上的窘迫。佃农们面有菜色，使用的直辕犁效率低下，田间水利也显疏于维护。蔡福在一旁详细介绍着情况，语气透着老仆的精明与无奈。
县城里的米铺和布帛铺，更是门庭冷落，仅能维持不亏而已。
傍晚归来，他独自登上庄园后的小丘，眺望在夕阳余晖中显得静谧而贫瘠的土地。家世尚可但非显赫，田产有限，商业几近于无，潜在的动员力微乎其微。这是一个在乱世前夕，典型的需要挣扎求存的地方小士族家庭。
然而，他年轻的脸上并无沮丧，反而缓缓浮现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至极的神色。底子薄，意味着束缚少。而那深藏于意识中的《天工开物》，以及超越时代的见识，便是凤鸣岐山唯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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