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蔡泽后，朱儁并未立刻行动。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窗外天色渐暗，仆从悄然点亮了灯烛，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凝重如铁的面容。炭火盆中的红光跳跃，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蔡泽带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足以撼动整个帝国的根基。他反复咀嚼着那些零碎却又触目惊心的线索：“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谶语、远超寻常的物资人员异动、可能存在的内部渗透……这些片段拼凑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极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严肃对待的可怕图景。
“太平道……张角……”朱儁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他并非对太平道一无所知，作为谏议大夫，他也曾见过几份地方官奏报提及“妖道惑众”，但皆被朝廷以“不足为虑”或“地方官吏为邀功而夸大”为由搁置。如今看来，若非朝廷颟顸，便是真如那蔡景云所忧，已有无形的手在掩盖真相！
蔡泽此人……朱儁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沉稳而锐利的眼神。不过弱冠之年，却有如此见识、胆魄和政治敏感度，懂得借商队之名掩饰情报来源，懂得暗示内部风险而不明言，更懂得在卢植与自己之间做出看似冒险实则精明的选择。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所求的骑都尉或军司马，恐怕也只是一个起点。
“也罢，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朱儁心中暗道。若此事为真，蔡泽便是献上了一场泼天功劳的引路人；若此事有误，也不过是举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军职，损失有限。这笔交易，值得一做。
但前提是，必须首先证实情报的可靠性，并找到一条能将此惊天消息安全送抵御前，并能说服那位日益耽于享乐、对朝政愈发不耐烦的天子的途径。
朱儁首先做的，是动用自己并不算庞大，但足够隐秘可靠的人脉网络，对蔡泽提供的几条关键信息进行交叉验证。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通过几位信得过的、在相关州郡任职的门生故吏，以私人书信的方式，旁敲侧击地询问当地太平道的活动情况，尤其关注是否有“异常大规模聚集”、“特殊谶语流传”以及“非常规物资采购”。
与此同时，他亲自秘密拜访了两位与他交情深厚、且同样对朝局忧心忡忡的同僚——一位是曾在冀州任职、现为尚书郎的桥瑁，另一位是掌管一部分京师治安的洛阳北部尉朱缭。从他们那里，朱儁得到了侧面印证：冀州等地太平道活动确实异常频繁，地方官多有担忧，但奏报上去往往石沉大海；而洛阳城内，也发现了一些身份不明、行踪诡秘之人，与某些太平道场所似有牵连，但因其未触犯律法，且可能涉及权贵背景，难以深究。
这些零散的反馈，如同拼图般，逐渐与蔡泽的情报吻合，让朱儁的心愈发沉重。情况可能比蔡泽描述的还要严重！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上奏？向谁上奏？
直接上书尚书台？风险太大。奏章需要经过层层传递，任何一环都可能被有心人截留。尤其是蔡泽暗示的“内部渗透”，若真有其事，这等于是自投罗网。
求见河南尹何进？何进虽是外戚且党羽极重，但其人优柔寡断，且身边派系复杂，袁绍、曹操等士人子弟与宦官势力明争暗斗，消息极易泄露。更何况，何进出身屠户，对士大夫并非完全信任，朱儁这等清流出身、靠军功晋升的官员，并非其核心圈层。
通过十常侍？此乃朱儁最为不齿之举。且不说阉宦祸国，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单是此举可能带来的清议抨击，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蔡泽提议的“暗地里打点”以求其不坏事尚可考虑，但将核心情报交由他们，绝无可能。
思虑再三，朱儁想起了蔡泽提到的另一个人选——尚书卢植，卢子干。卢植不仅是海内大儒，声望极高，而且性格刚直不阿，深得部分清流和士人敬重。若能与他联手，分量将大大增加。
而且，蔡邕给卢植的那封信，正是一个绝佳的桥梁。
朱儁不再犹豫，他并未写信，而是选择在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只带了一名贴身老仆，轻车简从，秘密前往卢植府邸。
卢植对于朱儁的突然到访略显惊讶，但同为忧心国事之臣，两人平日在朝堂上亦有交流，还算相得。屏退左右后，朱儁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子干兄，今日冒昧来访，实有关乎社稷存亡之要事相商。”朱儁神色凝重，将蔡泽提供的情报，以及蔡泽其人和他的担忧，择要告知了卢植。他隐去了蔡泽求官的具体细节，只强调其报国之心和情报的价值，并适时拿出了蔡邕那封未开启的信作为佐证。
卢植初时亦觉难以置信，眉头紧锁：“公伟，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太平道竟有如此野心与能力？”
“起初儁亦不信。”朱儁沉声道，“然我已私下多方印证，冀、青、荆、徐等地，太平道之势确已尾大不掉，其谶语猖獗，调动频繁，绝非寻常宗教活动。更令人忧心者，其在洛阳恐亦有眼线，甚至……朝中或有人为其张目，或至少是知情不报，堵塞言路！”
卢植闻言，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案几：“岂有此理！若果真如此，便是倾覆之祸！吾辈深受国恩，岂能坐视？”他本就是刚烈性子，一听可能涉及内部勾结，更是怒不可遏。
“子干兄息怒。”朱儁劝道，“正因如此，我等才需谨慎。直接上奏，恐消息未达天听，已遭不测。需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两人都是久经宦海、通晓军务之人，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商讨对策。
“陛下近年来深居内宫，多由张让、赵忠等侍奉左右，寻常奏章难入法眼。”卢植沉吟道，“若要引起陛下重视，必须直陈利害，且有确凿证据，最好……能当面陈情。”
“当面陈情？”朱儁目光一闪，“机会何在？寻常朝会，人多眼杂，非密奏之所。”
卢植思索片刻，压低声音：“三日后，陛下将于西园检阅北军兵马。此乃陛下亲信之军，届时陛下心情或佳。你我为朝廷重臣，皆有列席资格。或许……可趁此机会，请求单独觐见？”
西园阅兵！朱儁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一个机会。皇帝刘宏对这支亲军寄予厚望，阅兵时心情通常不错。而且西园算是半公开场合，比深宫大内更容易找到单独奏对的机会，戒备也相对宽松一些。
“此计可行！”朱儁决断道，“然仅我二人，恐力有未逮。若能再得一人……”
“皇甫义真！”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皇甫嵩，雁门太守皇甫节之子，出身将门，性格沉毅，有谋略，在军中威望甚高。他是唯一在资历、能力和立场上都足以与卢植、朱儁形成稳固三角的重臣。
“我即刻修书与义真，”卢植道，“他此刻应在京中府邸。此事必须我等三人联名密奏，方能彰显分量，且互相印证，以防不测！”
计议已定，朱儁心中稍安。离开卢府时，天色已晚，寒风更劲，但他脚步却沉稳有力。有了卢植和即将联络的皇甫嵩的支持，成功的希望大增。
接下来的两天，朱儁与卢植、秘密赶来的皇甫嵩进行了多次紧急磋商。三位未来的平乱主帅，在风暴来临前，终于提前站在了一起。他们仔细核对了各自掌握的信息，统一了口径，精心准备了奏对的言辞。他们决定，不在奏章中写明所有细节（以防泄露），而是由三人在西园阅兵时，寻找机会联名请求密奏，当面呈报核心证据（如谶语内容、异动摘要）并陈述利害。
同时，他们也暗中做了一些应急准备：皇甫嵩则利用其影响力，暗中通知了一些可靠的将领提高警惕；卢植、朱儁则负责协调信息，并密切关注洛阳城内的任何异常动向。
而这一切紧张的筹备，蔡泽在客舍中并未得知详情，但他能感觉到洛阳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暗流。他按捺住性子，谨守朱儁的吩咐，深居简出，只通过凌操等人与吕范布下的暗桩保持联系，确保江东基业运转如常，并随时准备响应可能的召唤。
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冬，腊月，洛阳西园。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北军五校装备精良，兵员多是挑选的良家子或权贵子弟，看上去倒也军容整齐。高台之上，汉灵帝刘宏身着戎服（虽然他并不真正懂得军事），在张让、赵忠等常侍的簇拥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下军队操演。何进、袁隗等公卿大臣分列两侧。
朱儁、卢植、皇甫嵩三人身着朝服，站在武将班列较为靠前的位置，神情肃穆，目光偶尔交汇，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决然。
阅兵进行到一半，灵帝似乎心情颇佳，与身边的张让低声谈笑。时机到了！
卢植率先出列，躬身朗声道：“陛下！臣尚书卢植，有本启奏！”
灵帝被打断兴致，略有不悦，瞥了一眼：“卢爱卿有何事？不能待朝会再议吗？”
朱儁紧接着出列：“陛下！臣谏议大夫朱儁，同有紧急军国大事需即刻面陈！”
皇甫嵩亦迈步而出，声音洪亮：“陛下！臣北地太守（注：此时皇甫嵩官职为北地太守，掌羽林骑）皇甫嵩，附议卢、朱二位将军之所请！此事关乎社稷安危，恳请陛下拨冗，容臣等密奏！”
三位重量级将领同时出列，请求密奏，而且语气如此凝重，顿时引起了全场注意。何进皱起了眉头，袁隗眼神闪烁，张让、赵忠等人则交换着警惕的目光。
灵帝也意识到了不寻常，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虽昏庸，但并非完全愚蠢，尤其涉及到“社稷安危”和军队事务时，还是会给予一定重视。他看了看台下肃立的三位将领，又瞟了一眼身旁的宦官，沉吟了一下。
“哦？三位爱卿同时有本……”灵帝挥了挥手，示意操演暂停，“既然如此，且随朕至临华殿偏殿叙话。张常侍、赵常侍、蹇常侍，尔等三人也来。”
他终究还是带上了最亲信的宦官，这让朱儁三人心中微沉，但这也是预料之中。
来到临华殿偏殿，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灵帝、张让、赵忠以及朱儁、卢植、皇甫嵩五人。
“说吧，有何等紧急军国大事，要劳动三位爱卿联名密奏？”灵帝坐在御座上，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不耐。
朱儁作为倡议发起者之一，且口才不俗，率先开口。他并未直接抛出全部信息，而是从地方民变和宗教惑众的危害性谈起，逐步引向太平道。
“陛下，”朱儁躬身道，“近日臣等多方查证，发现冀州钜鹿人张角，所创太平道，并非寻常宗教。其以符水治病为名，广纳徒众，信者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其势之大，已远超地方官府掌控之力。”
灵帝皱了皱眉：“太平道？朕似有耳闻，不过是一些愚民趋之若鹜罢了，能成什么气候？”
“陛下！”卢植性格刚直，忍不住接口，声音洪亮，“若其仅是惑众敛财，自然无妨。然其包藏祸心！臣等查获其散布之谶语，竟有‘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之逆言！此乃公然诅咒汉室，图谋不轨之铁证！”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灵帝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这句话的冲击力太大了！张让、赵忠也是脸色一变，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蹇硕则默然不语。
皇甫嵩趁势上前，沉声补充：“陛下，不仅如此。近月以来，太平道各地方渠帅调动频繁，暗中囤积粮草、物资，其规模远超寻常，俨然有军事调度之象！且其内部组织严密，号称‘三十六方’，根据现有线索估算恐有数十万信众，统一号令。种种迹象表明，彼等恐已定下期限，欲行大逆不道之事！据可靠线索，其举事之期，很可能就在明年甲子年三月间！”
“三十六方？数十万信众？甲子年三月？”灵帝被这一连串的数字和推断惊得站了起来，脸上再无半分轻松，“此言当真？尔等可有实证？”
朱儁立刻将准备好的、经过筛选和整理的“证据”呈上——主要是几条确凿的谶语记录、几份地方官密报的摘要，以及基于物资异动和人员调动的分析推断。
“陛下，”朱儁语气沉痛而恳切，“非是臣等危言耸听！太平道之势，已如干柴遍布八州，只待星火便可燎原！若待其明年三月如期发难，八州并举，内外或有呼应，则烽火顷刻连绵，讯息断绝，州郡瓦解，洛阳震动！届时再想扑灭，恐需倾国之兵，耗数年之久，生灵涂炭，社稷危矣！”
卢植激昂道：“陛下！必须趁其尚未完全准备就绪，立即下诏，命州郡严加缉拿张角等首脑，解散其徒众，收缴其物资，防患于未然！”
皇甫嵩则相对冷静地提出战略建议：“陛下，太平道分布太广，若全面缉拿，恐立刻逼其狗急跳墙。臣以为，当双管齐下。一面秘密诏令相关州郡长官，提高警惕，暗中监控，掌握其核心首领动向；一面则需中央提前筹备一支精锐机动兵力，一旦乱起，可迅速出击，直捣黄龙，扑灭其核心力量，则余众易散。”
灵帝看着手中那些“证据”，听着三位重臣的分析和建议，脸色变幻不定。他或许昏庸，但绝不愿看到自己的江山陷入战火。尤其是“苍天已死”的谶语，深深刺痛了他。张让和赵忠在一旁低声道：“陛下，若果真如此，不可不防啊……” 他们虽然可能收过太平道的好处，或者与之有牵连，但在这种可能颠覆政权的大事上，他们更倾向于维护现有的、他们能掌控的秩序。
良久，灵帝深吸一口气，重重坐回御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好一个张角！好一个太平道！竟敢觊觎朕的江山！”
他看向朱儁三人：“三位爱卿忠心可嘉，洞察先机！此事，就依尔等所奏！朕即刻密诏相关州郡，严加防范！至于中央兵马则暂由朕亲自统辖，蹇硕、皇甫嵩为副；卢植、朱儁参赞军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秘密筹划平乱方略，整备军马物资！”
“臣等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朱儁、卢植、皇甫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齐声应诺。虽然皇帝没有立刻授予他们明确的平乱主帅之职，但这“秘密筹划平乱方略，整备军马物资”的授权，已是巨大的成功！这意味着他们获得了皇帝的初步信任和行动的默许，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未来平乱的核心决策圈。
走出临华殿，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朱儁却感到一阵热血沸腾。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卢植和皇甫嵩，知道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风暴即将来临，而他们，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
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场风暴中，既为国平乱，也为自己，以及像蔡泽那样的“投资”，谋取最大的功业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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