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的丞相张苍遇到了麻烦。
公元前176年,刘恒撸掉了周勃的丞相职务,任命灌婴为丞相。不久后,灌婴病逝,刘恒将从不参与派系斗争的张苍任命为丞相。
刘恒当时此举是一着妙棋,完美地敲打了功臣集团,防止其尾大不掉。
张苍这人儒家功夫扎实,五行学说、历法、音律、算术方面都造诣颇深。
他上台之后,朝堂曾经讨论过一个重要议题:是否有必要延续秦朝的水德系,是否有必要继续推崇黑色,是否有必要延续秦的历法(每年10月为首月)。
张苍力排众议,坚持延续秦的这三项(水德、历法、崇尚黑色),并给出了无人可以驳斥的观点:当年高祖灭秦,杀进咸阳驻军霸上恰逢10月初,所以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不可修改。
不久之后,有一位来自孔子故乡——鲁地的儒生公孙臣上书刘恒。声称据自己推算,汉帝国与秦完全不一样,当属土德,与土德相应,而且他年他月必有黄龙出现印证自己的五行推算结果。
刘恒默默记下了公孙臣的观点,然后将其上书转给丞相张苍处理,这些事还是丞相说了算。
张苍接过刘恒转交的上书瞟了一眼之后,分分钟立地否决了公孙臣的推算。
张苍心想,历法、算术、音律、五行,这些都是我吃饭的基本盘,什么时候轮到你公孙臣说三道四了?
张苍的这一粗暴否决引发了两个人的不满。
刘恒不满,其实他想要采纳公孙臣的那一套,毕竟这不仅可以与秦划清界限,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剔除高祖的影响力,利于自己集权,利于调教功臣集团。
公孙臣不满,大家都是玩五行学说的,你张苍不能借丞相职位搞学术垄断,我公孙臣作为一届儒生,只不过是想要在朝廷谋个饭碗,混个职位,弘扬一下儒术,你张苍犯得上吗?!
走着瞧吧!
黄龙早晚现身,你张苍迟早翻车。
公元前165年春,成纪县(甘肃静宁)上报朝廷,当地出现了祥瑞——黄龙飞天。
此时此刻,张苍已经在丞相高位混了10年之久,他年纪大了,耳背了,眼花了,牙齿都脱落了,在家养着百来位奶妈,每日以人乳为食。
此时此刻,功臣集团早已臣服,并且成为朝堂制衡宗室和少壮派(张释之、袁盎、晁错)的一支定海神针。
这也就意味着:张苍该让贤了!
祥瑞这玩意儿,地方上每一年都会往朝廷上报,只是这一次刘恒特别认真,格外重视。
于是,当年被否决的那位公孙臣被刘恒召见,并且还被任命为朝廷的博士(学术咨询官)。
张苍能从秦帝国的朝堂一路混到汉文帝时期的丞相高位,绝对是万年的狐狸,他知道自己的时代结束了。
没等刘恒开口,就以年迈身体不适为由,不再上朝。
早晚要退,迟早要下,自己退,自己下,给彼此都留足缓冲的台阶,平平安安养老,这才是张苍的王道。
张苍不上朝之后,公孙臣开始大施拳脚。
汉帝国必须属土德!必须崇尚黄色!必须修订历法!
公孙臣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一系列变革获得了刘恒的鼎力支持。
三年后,公元前162年8月,张苍被免去丞相职位。
张苍下岗,看似“黄龙现世”所致,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
张苍否决公孙臣的“土德说”的那一刻,他的一条腿就已经从丞相高位上迈出去了。张苍此举直接违背了刘恒希望与秦朝彻底切割、建立本朝独立意识形态的政治意图。
当前的刘恒已经取得了非常突出的业绩,他希望借“土德”来削弱秦朝及高祖旧制的影响,强化自身权威,在帝国的历史上留下专属于自己的痕迹。
自张苍上任以来,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当前的局势与当初相去甚远,功臣集团已被驯服,张苍作为过渡期平衡者的价值已耗尽。张苍的年老体衰,正好为文帝提供了“体面”换相的理由。
同年,刘恒宣布改元,前162年被定义为汉文帝后元元年。
刘恒这是要与过去划清界限,重塑汉帝国的意识形态,色系方面崇尚黄,这一崇尚就是好几千年!五行方面定义汉帝国为土德,苍天厚土,厚德载物。于是才有了历法改元。
对于汉文帝刘恒而言,一个新时代开启了。
在这个新时代的起始之初,摆在刘恒案前的头等大事莫过于:安排谁来接任帝国的丞相之职。
张苍从不上朝到被免职,长达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的时间之内,刘恒数次思考过这一重大人事问题,并且还默定了两名候选人。
候选人之一,外戚,窦皇后的弟弟窦广国。
这人不仅低调谦逊,人缘和口碑均不错,以外戚的身份出任丞相,有利于帮助自己巩固皇权。
不妥之处在于,这相当于在当前的四极权力结构(皇权—宗室—功臣集团—少壮派)体系下,硬塞进来第五极,事情会变得复杂起来。
另一人选则是功臣集团的老臣——申屠嘉。早年跟随高祖西征东战打天下,早在高祖时期就被封关内侯。
功臣集团早已臣服于刘恒,而是制衡各方的重要力量。
刘恒看上申屠嘉两点:资历,人品。申屠嘉这人为人清廉且刚直不阿,甚至从不曾在家接待访客,拒绝任何形式的拉拢和说情。
这是一把好刀!
反复权衡后,刘恒于公元前162年八月初四最终任命申屠嘉为丞相。
申屠嘉果然是猛人,上台之后立即就剑指汉帝国首富——太中大夫,邓通。
邓通原本是士人,在朝受宠N年,一路晋升至太中大夫。当年刘恒想要提拔贾谊为太中大夫都曾受到了群臣的抵制,由此可见邓通与刘恒的关系非同寻常!
早在13年之前的公元前175年,刘恒开放私人铸币之际,邓通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启了私人铸币大业,历经十多年以来,邓通早已成为汉帝国的首富,邓通所铸造的铜币已经流通至汉帝国的四面八方。
毫不夸张地讲,邓通不仅是汉帝国的首富,而且还是汉帝国最大的“银行家”!
邓通虽为太中大夫,却是刘恒的一名“弄臣”(取乐的玩伴儿,包括断袖之癖),刘恒隔三岔五就去邓通家里宴饮,这极大地增长了邓通的嚣张气焰。
申屠嘉上台之后,决定收拾一下邓通这位谁也不敢惹的大红人。
申屠嘉以丞相的名义给邓通发了一封公函,令其前来丞相府报到。
邓通也是人精,你申屠嘉虽然贵为丞相,但是我邓通背靠汉文帝这一棵大树,你申屠嘉让我去就去吗?门都没有!
邓通拿着丞相发的公函,去找刘恒:“皇上,您看丞相召见,臣到底是去还不去呢?”
刘恒风轻云淡地回应:“乖,别怕!你只管前去,我会派人召你。”
刘恒的决定和态度远远超出了邓通的意料,事情怎么会这样?这一次皇上为什么不给我做主?我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邓通倍觉委屈,眼眶湿润,眼圈都红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未央宫,两行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在面颊上排队滚落。
邓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步行至丞相府上的,这些年以来,他从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被抛弃,担忧,恐惧,失落,甚至都不知道属于自己的太阳,明天还能不能照常升起……
抵达丞相府后,邓通将身段放到极低,脱帽、低头,脱鞋,赤脚到申屠嘉面前,然后跪下叩首请安,谢罪。
申屠嘉纹丝不动,甚至都没正眼看邓通一眼,声色俱厉地开骂:“朝廷,那是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竟敢不遵礼仪戏闹朝廷,这是大不敬之罪,该判处斩首。来人!立即把邓通处斩!”
邓通吓傻了,除了本能地像小鸡啄米般地磕头请求饶命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做什么!
申屠嘉瞪大了眼睛看着小鸡啄米般磕头的邓通,渐渐地地板红了,殷红的血顺着邓通的额头流至脸上,然后一滴滴地被磕到地板上……
邓通已经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还在心中默念:皇上,臣要走了,您自己保重吧,臣再也不能昼夜相伴您了……
就在邓通想要放弃的那一刻,汉文帝的使臣抵达相府:“皇上有旨,邓通是朕的弄臣,请丞相赦免其死罪。”
邓通这才如梦初醒,用衣袖擦了下脸上的血,再一次跪地向申屠嘉和使臣磕头谢恩。
回到未央宫中之后,邓通趴在刘恒的脚前,泪如雨下,边抽噎边泣诉:“丞相……他……他……差一点杀了我!“
刘恒没吱声,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百年之后,邓通恐怕比今天惨N倍……宫外的榕树上,知了正嘶鸣……刘恒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之情……
申屠嘉拿邓通立威,刘恒既是对相权对的妥协,也是对邓通的敲打!
刘恒默许申屠嘉召见邓通,甚至不提前阻拦,有“借刀杀人”之意。
刘恒需要敲打一下这位过于张扬的“弄臣”,但自己不忍下手。让申屠嘉这位“白脸”先上去狠狠抽邓通一顿,自己以“红脸”的角色出场救人,这既维护了丞相的威严,也彰显了皇恩的浩荡。
申屠嘉这位汉文帝时期的最后一任丞相,上任之初所使出的这一记重拳,一举树立了自己不畏强权、刚正严厉的丞相形象,同时也在不经意之间,为文景皇权波澜不惊地交替打下了根基。
五年之后,也即公元前157年,汉文帝驾崩,申屠嘉成为文景交替时期的丞相,这一角色非常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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