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里，如今私下流传着一个新绰号——“铁面阎罗”，指的正是新任清吏司主事韩绍。
这位年轻的寒门进士，以令人瞠目的精力和近乎严苛的细致，席卷着清吏司乃至整个户部与钱粮有关的陈年旧账。他不仅查南疆、查军费，连历年各地漕运损耗、仓廪亏空、税银火耗等积弊，也一并纳入视线。
他的方法让许多老吏头疼不已：不再是模糊的流水账，而是引入了分门别类的表格、前后勾稽的复式记账雏形、以及令人头皮发麻的追溯核对。任何一笔异常支出，他都要追查到底，从原始凭证、经手人、审批流程到最终去向，一环不漏。
“韩大人，这…这是三年前江南水灾的赈灾款核销，早已归档，何必再翻出来？”一位老员外郎擦着汗，试图劝阻。
韩绍头也不抬，手中朱笔在一份表格上勾画：“李大人，正因为是旧账，才更要厘清。你看，这笔‘购买赈灾粮款’二十万两，核销凭据是江州粮商‘广泰号’的收据。但我调阅了当时江州的粮价记录和‘广泰号’同期其他交易，发现其收粮价格比市价高出近两成，且其当年向官府缴纳的商税，并未因这笔大生意而有显着增长…这里面，差价去了哪里？税银又去了哪里？”
老员外郎哑口无言，心中暗骂这韩绍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更让一些人坐立不安的是，韩绍似乎特别关注与林相一党有关的官员和世家关联商号的账目往来。虽然他不直接点名，但那抽丝剥茧的追问和锲而不舍的追查，让许多人心惊肉跳。
这日，韩绍正在核对一批与工部军械采购有关的账目，忽然接到吏部通知：因其在户部“勤勉任事，稽核有功”，经考功司评定，擢升为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不日将赴浙江督查漕运、清丈田亩事宜。
擢升是好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调虎离山，将韩绍这个“麻烦”踢出京城核心圈子，发配到地方。想必是韩绍的调查，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通过吏部的力量，将他“升官”外放。
就在韩绍接到调令的同时，来自衢水县的一封公文和数封私人信件也送到了他的案头。
公文是衢水县新任县令发来的，详细汇报了韩绍离任后，县内清丈田亩工作顺利完成，新增税田三成，且因四海商会分号持续带动，商业繁荣，去年赋税超额完成，民生安定，被州府嘉奖。
私人信件则是他在衢水时的幕僚师爷、县中几位乡老，乃至一些普通百姓托人写来的，信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和怀念，称他是“数十年未遇的青天大老爷”。
看着这些信件，韩绍心中暖流涌动，也感慨万千。在衢水的艰难岁月，最终结出了果实，证明他当初的道路没有错，也证明了太子的支持是多么关键。
师爷在信末还隐晦提及：“…自大人离任，王家李家虽表面收敛，然暗中小动作不断，幸得四海商会周管事及雷老等人暗中周旋震慑，方保县内安宁。周管事让小人转告大人：殿下一直记挂着大人，京中水深，望大人保重，若有需处，商会上下，必鼎力相助。”
太子没有忘记他，甚至在他离任后，依旧通过商会在庇护他打下的基业。这份情谊和格局，让韩绍动容。
他抚摸着那封擢升外放的调令，又看了看衢水的喜报和百姓的信，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外放浙江，看似远离中枢，但漕运、清丈，皆是国计民生要害，亦是他所长。若能在此位上做出成绩，不仅能继续实现抱负，或许…也能为太子在更广阔的层面，积累力量和经验。
他想起离京前，殷澈曾对他说：“济世之道，有经有权。地方州府，亦是朝廷筋骨，筋骨强健，中枢方能稳固。韩兄此去，望能因地制宜，有所作为。”
当时他还不完全明白，如今看来，殿下早有预见。
韩绍不再犹豫，提笔先给衢水的师爷和乡老回信，感谢他们的情谊，勉励继任者。然后，他给殷澈写了一封密信，汇报了调令之事，表明自己赴任浙江的决心，并请求殿下，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予一些政策上的指点或便利。最后，他整理了一份自己近期在户部查账中发现的其他可疑线索摘要，附在信中，作为“临别礼物”。
就在韩绍准备交接工作、赴任浙江的前夕，陈禾秘密来访。
“韩大人，恭喜高升。”陈禾先是客套一句，随即压低声音，“殿下让我转告，浙江之行，务必小心。林相在浙江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漕运、盐政、丝绸，皆有其势力渗透。你此行督办漕运清丈，必触及其利益，恐有险阻。”
韩绍肃然：“请转告殿下，下官明白。必当谨慎行事，不负所托。”
陈禾点点头，又道：“另有一事。关于那个钱贵…我们监控福瑞当铺多日，发现其极为警惕，几乎足不出户，且当铺内外疑似有预警阵法。强攻把握不大。但近日我们发现，每隔五日，会有一名特定的哑婆，前往当铺后门收取泔水，此人可能是唯一的对外联络渠道。我们正在设法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
韩绍精神一振：“若能抓到钱贵，许多事情便能水落石出！”
“正是。殿下让你赴任途中，多加留意。钱贵或其党羽，可能会利用南下漕运的渠道转移或传递消息。若在浙江有所发现，可秘密联络当地星火卫或商会分号。”陈禾递给韩绍一个特殊的联络方式和一枚看似普通的商会信物。
“下官记住了。”韩绍郑重接过。
陈禾最后道：“韩大人，殿下还说，你是实干之才，浙江是历练之地，亦是建功之所。但首要之事，是保全自身。若有危难，可凭此信物，向任何四海商会求援，商会上下，必全力护你周全。”
感受到太子殷切的关系和细致的安排，韩绍心中暖流更甚，也觉责任重大。他深深一揖：“请陈先生转告殿下，韩绍，必不负君恩！”
数日后，韩绍带着几名忠实下属和少量行李，悄然离开京城，乘船南下，奔赴浙江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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