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三,寅时初刻。
黑风谷还裹在沉甸甸的黑暗里,只有谷底那处人工夯平的祭坛周围点着火把。火把是浸了松油的,烧起来噼啪作响,腾起的黑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夜色里像一根根歪歪扭扭的柱子。
孙大勇趴在谷口东侧的山岩上,身上盖着枯草和伪装网,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在这个位置已经趴了两个时辰,手脚冻得麻木,嘴唇干裂起皮,可一动不敢动。
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不止五千。孙大勇在心里估算,至少七八千,也许上万。这些人大多穿着灰扑扑的破衣烂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人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饥色,但眼睛却亮得吓人——不是清醒的光,是一种浑浊的、狂热的红,像熬了几天几夜没睡,又像发了高烧。
他们安静地站着,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在山谷里回荡。偶尔有人抽搐一下,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也浑然不觉。
孙大勇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住祭坛。坛是用乱石垒的,有两人高,坛顶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石板上放着个乌木供桌,桌上摆着香炉、烛台,还有——一个黑丝绒垫子。
垫子上空空如也。但孙大勇知道,那是留给戒指的。
祭坛两侧,站着那四个戴青铜面具的护卫。他们一动不动,像四尊雕像。火把的光照在面具上,泛着冰冷暗沉的光。孙大勇努力想看清面具下的眼睛,可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时间一点一点熬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渗进山谷,驱散了些许黑暗,却让眼前的景象更清晰——也更诡异。那些教众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更加苍白,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
就在第一缕阳光快要爬上谷口山脊时,祭坛后方的石壁忽然“轰隆隆”响了起来。
石壁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先出来的是八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抬着一顶简易的滑竿。滑竿上坐着个人,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下巴——皮肤是那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尸首。
石尊者。
滑竿被抬到祭坛前放下。石尊者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慢慢走上祭坛的石阶,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走到供桌前,他停下,伸出右手。
那只手枯瘦得像鸡爪,皮肤同样泛着青白色,指甲又长又黑。而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托是乌金的,戒面镶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石头,石头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像凝固的血。
“跪——!”
祭坛下,一个同样戴着青铜面具、但面具额头多了一道金纹的人嘶声高喊。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
哗啦一声,七八千人齐刷刷跪倒,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地。
石尊者举起戴着戒指的手。那块黑石开始发光——不是反射阳光,是自内而外透出的、暗红色的光,像一块烧红的炭。光芒越来越盛,渐渐笼罩了整个祭坛,也照亮了他兜帽下的半张脸。
孙大勇瞳孔骤缩。
兜帽下的脸……没有鼻子。本该是鼻子的位置,只有两个黑洞,边缘的皮肤扭曲溃烂,像被强酸腐蚀过。嘴唇也只剩薄薄一层,露出下面发黑的牙龈和残缺的牙齿。
这根本不是活人的脸。
“吾神……”石尊者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皮,“赐福……”
他从戒指上抠下一小块黑石粉末,撒进香炉。粉末接触香灰的瞬间,“嗤”地腾起一股暗红色的烟雾,烟雾散开,带着那股熟悉的甜腥气。
跪着的人群骚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呻吟和呜咽,像一群饿极了的野兽闻到了血腥味。
石尊者从供桌下取出一个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他揭开红布,将戒指浸入罐中,搅动几下,再取出时,戒面沾满了粘稠的、黑红色的浆液。
“赐尔等……神力……”他嘶哑地说着,开始用沾满浆液的手指,在跪在最前排的教众额上一一点过。
凡被点中的人,身体便剧烈颤抖起来,眼睛翻白,口吐白沫,随即又猛地睁开眼——眼白完全变成了血红色。他们站起身,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推开了旁边的人,像傀儡一样站到了祭坛两侧,加入了护卫的行列。
孙大勇看得浑身发冷。这就是“开窍”?这就是制造更多“非人”护卫的方法?
仪式进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已经有上百人被“点化”。石尊者似乎累了,动作慢了下来。他收起戒指,重新坐回滑竿。
“待吾神降临……尔等……皆可登仙……”
他挥了挥手。那个戴金纹面具的人立刻高喊:“献祭礼——!”
人群骚动起来。几十个教众抬着沉重的木箱,从谷口方向走来。箱子落地时发出闷响,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黑色陶罐,罐口都封着蜡。
火油。
更多的箱子被抬上来,里面是硫磺,黄色的块状结晶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孙大勇数了数,火油至少两百罐,硫磺不下五十箱。这么多易燃物堆在祭坛周围,一旦点燃,整个黑风谷真的会变成炼狱。
他悄悄摸向怀里——那里有个油纸包,包着老巫师配制的假药粉。按原计划,他应该在石尊者再次使用戒指分发“圣粉”时,找机会调包。
可现在……石尊者身边围着上百个新“点化”的护卫,那些被控制的教众也堵死了靠近祭坛的路。怎么调?
他正焦急,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支车队驶进了山谷。不是马车,是牛车,拉车的牛瘦骨嶙峋,走得慢,车轮在乱石路上吱呀作响。车不多,只有五辆,但每辆车都盖着严严实实的油布,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赶车的人都穿着南洋常见的短褂,皮肤黝黑。但孙大勇眼尖,看见为首那辆车的车辕上坐着个人——那人戴着斗笠,压得很低,可偶尔抬头观察周围时,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让他心头狂跳。
那张脸……他在赵五给的画像上见过。
沈容。沈砚舟的独子,沈家逃亡海外后的实际掌舵人。
车队在祭坛不远处停下。沈容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从容得像是来赴宴。他走到祭坛前,仰头看着坐在滑竿上的石尊者。
“尊者,”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朗,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腔调,“东西带来了。”
石尊者的兜帽动了动,像是在看他:“多少?”
“猛火油三百罐,硫磺一百箱,硝石五十袋。”沈容说,“够炸开一座山了。”
“不够。”石尊者嘶哑地说,“海底的‘门’……很厚。”
沈容笑了笑,那笑里有种说不出的冰冷:“尊者放心,我们还有‘祭品’。”他回身,指了指那五辆牛车,“每辆车里,二十个精挑细选的‘灵媒’。他们吃过三年的特制‘圣粉’,魂魄干净,能量充足,是最好的……引信。”
孙大勇浑身血液都快冻住了。灵媒?引信?这些人要把活人当炸药使?
石尊者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可以。”
沈容挥挥手。车夫们掀开油布。每辆车里果然挤满了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白色的麻衣,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像一具具会呼吸的傀儡。他们被赶下车,排成队列,安静地走向祭坛。
孙大勇眼睁睁看着那上百个“灵媒”被安置在祭坛周围,围坐在火油和硫磺堆旁。他们盘腿坐着,双手放在膝上,闭着眼,像在等待什么。
天完全亮了。阳光照进山谷,却驱不散那股阴森的死气。
沈容也走上了祭坛,站在石尊者身边。他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透着阴鸷的脸。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山下密密麻麻的教众。
“时辰快到了。”他说,“西北的‘门’一开,海底的‘门’也会松动。到时候,尊者可得遵守承诺——我沈家要的那片‘神国’,一寸都不能少。”
石尊者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戴着戒指的手,看着戒面上那块暗红色的石头。
石头深处,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孙大勇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岩缝里,渗出血来。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悄悄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又看了看腰间别着的信号烟花——那是约定好通知裴照将军动手的讯号。
可他离祭坛太远了。烟花一放,自己暴露不说,石尊者和沈容肯定立刻就会警觉。
怎么办?
他盯着祭坛上那两个人,还有那枚该死的戒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吹得他脸上的伪装网沙沙作响。
忽然,他看见沈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小巧的西洋单筒望远镜。沈容举着望远镜,望向谷口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什么?
孙大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谷口空荡荡的,只有晨雾在飘。
但下一刻,他听见了。
很微弱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山谷放大,又扭曲——是歌声。不是人唱的,是很多人,不,是很多东西,在水里哼唱的声音。
闷闷的,黏稠的,像从深海最深处飘上来。
沈容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笑。
“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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