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吵起来了。不是寻常的市井喧闹,是那种整齐划一、带着铁器碰撞声的脚步声,还有压低了的、不容置疑的呼喝,把整个坊街的狗都惊得狂吠起来。陈默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咚咚响,像是要蹦出来。他连鞋都没顾上穿,赤脚跑到窗边,掀起麻布帘子一角往外看。
这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家那两扇不算气派的朱漆大门,已经被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北军士兵堵得严严实实,长戟在晨光里闪着冷飕飕的光。领头的不是寻常军官,穿着廷尉属官的皂色深衣,面皮白净,没什么表情,正背着手,仰头看着门楣上那块“关内侯府”的匾额。管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侯、侯爷……外头……廷尉……说是奉旨……”
奉旨?陈默脑子里“嗡”的一声。没等他理清头绪,那廷尉属官已经带着两个按着腰刀的士兵,径直闯进了前院,靴子踏在青砖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关内侯陈默接旨。”属官站定,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绫,声音平板得像块木头。
陈默胡乱套上外袍,走到院中跪下。清晨的露气很重,砖地冰凉,寒意顺着膝盖直往上窜。他低着头,能看见属官官袍下摆沾着的泥点,还有士兵皮靴边缘磨损的痕迹。
圣旨不长,措辞却冷硬如铁。大意是,接边将密报并相关人证物证,疑关内侯陈默于此前北击匈奴诸战中,有“暗通款曲”、“养寇自重”之行迹,事涉军国,干系重大。着廷尉立即介入,彻查此案。在查明之前,陈默不得离府,不得与外界交通,一应仆役皆需接受讯问,府中可搜查取证。
“暗通款曲”?“养寇自重”?陈默跪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这八个字,是武将最碰不得的逆鳞!是君王最深恶的忌讳!是谁?李广利?还是别的什么人?竟然用这种绝户计来构陷他!
“陈侯爷,旨意您听明白了?”属官卷起圣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口吻,“请侯爷回房暂歇。府中一应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得罪了。”他一挥手,几个士兵立刻上前,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抗拒地将陈默“请”回了书房,然后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杵在了门外。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但没有锁死。陈默坐在案几后,听着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沉闷声响,仆役被带走询问时压抑的惊哭,还有廷尉吏员刻板的盘问声。那些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听不真切,却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他们找到了什么?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回忆。通敌?他通哪门子敌?匈奴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养寇自重?他和卫青拼了命把匈奴主力打残,恨不得犁庭扫穴,养什么寇?
不对。构陷不需要逻辑,只需要“看似合理”。一定是伪造了什么。书信?证物?甚至……买通了某个他以前的部下,或者俘虏的匈奴人作伪证?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日光从惨白渐渐变得明亮,又慢慢西斜。没有人送饭食进来,也没有人告诉他任何消息。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声。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从门口走到窗边,再从窗边走回门口,来回十几趟,地板都快被他磨出印子。他拿起案头那匹玉马,攥在手里,冰凉的玉石怎么也焐不热。
直到傍晚时分,书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进来的还是那个廷尉属官,身后跟着一个书吏,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盖着块白布。
“陈侯爷,”属官的语气似乎比早上更冷淡了些,“有些东西,需要侯爷辨认一下。”
书吏上前,掀开白布。托盘里是几卷泛黄的旧羊皮,边缘磨损得厉害,看着有些年头了。还有一小块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深色布片,上面似乎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最下面,压着几片写满字、盖着模糊红印的简牍。
“这些,是从侯爷您漠北之战后暂驻过的营地旧址,还有……几个已故匈奴贵族的遗物中搜查所得。”属官拿起一卷羊皮,缓缓展开。
陈默凑近去看。羊皮上画着一些简陋的地形标记,有些地方用奇怪的符号做了注释。他认得,那是漠北一些水源和山谷的简图,绘制手法很粗糙,但关键信息……竟然大致不差!其中两处,正是当年他给卫青建议过的、适合伏兵的地点!
“这图……”陈默的声音有点发干。
“据抓获的匈奴降人辨认,”属官打断他,声音没有起伏,“此图风格,与汉军斥候所用有相似之处,但更为简略。而这几处标记,”他的手指点在图上一两个特殊符号上,“据称,是匈奴某部与‘南方朋友’约定的暗记。”
“荒唐!”陈默脱口而出,“这图我从未见过!什么暗记,更是无稽之谈!”
属官不置可否,放下羊皮,又拿起那块带血的布片。“这布片,是从一名被俘后伤重不治的匈奴当户贴身衣物上发现的。布料经辨认,产自关中。而上面的血迹,经仵作初验,与汉人血型相合。”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陈默,“巧合的是,漠北战后,侯爷您麾下,恰好有名亲兵重伤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当时所穿衣袍的材质……与这块布,似乎颇为相近。”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布料?血型?失踪的亲兵?这些碎片被精心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恶毒无比的结论——他曾在战场上,通过秘密渠道,向匈奴人传递情报,甚至可能有过接触!
“还有这些,”属官指向那些简牍,“是近几年,边境一些来路不明的商队,与匈奴部落进行盐铁、药材交易的记录副本。其中几次交易的中间人,经查,似乎与侯爷您早年相识的某些边地人物……有所关联。而交易发生的时间,恰好在漠南、漠北几次大战的间隙。”
人证,物证,时间,动机(养寇自重以维持自身军功地位)……一套看似严丝合缝的链子,已经隐隐成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冷汗,终于从陈默的额角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冰凉。
“这些……都是伪造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是有人要害我!”
“是否伪造,有待廷尉详查。”属官收起所有东西,重新盖好白布,“下官只是奉命,将这些证物呈与侯爷过目,并记录侯爷的反应。”他对书吏使了个眼色,书吏立刻铺开竹简,提笔准备记录。“侯爷方才说‘都是伪造的’、‘有人要害我’,下官记下了。侯爷可还有别的辩解?”
辩解?陈默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忽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在这种精心编织的罗网面前,任何辩解都可能被扭曲成新的“证据”。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托盘。
属官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语,便示意书吏停下。“既然侯爷暂无他言,下官便先行告退。侯爷放心,廷尉办案,只重证据。在查明真相之前,侯爷仍是关内侯。只是这府门,还需再关几日。饮食起居,自会有人照料。”说完,他躬身一礼,带着书吏和那个托盘,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关上。
陈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暮色透过窗纸渗进来,书房里昏暗下来。外面似乎安静了,搜查结束了,仆役大概也被分别看管起来了。
“暗通款曲”……“养寇自重”……
这罪名一旦坐实,不止是他,恐怕连卫青都要受到牵连!皇帝本就多疑,对卫青的权势已有忌惮,这盆脏水泼过来,时机简直恶毒到了极点!李广利……是为了报复廷争之辱?还是为了扫清他西征大宛的“障碍”?或者,两者皆有?
他走到窗边,用力推了推窗棂。外面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窗户从外面被什么东西别住了。他又走到门边,拉了拉,门从外面被栓上了。
软禁。名副其实的软禁。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地上很凉,但他感觉不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些“证据”:粗糙但关键的地形图、带血的关中布料、时间巧合的边境交易记录……伪造这些,需要对他过往的经历、甚至军中细节都有相当的了解。不是李广利一个人能做到的。他背后,还有一个更庞大、更阴险的网络。
皇帝呢?皇帝信了吗?那句“有待廷尉详查”,是秉公办理,还是……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还需走个过场?
孤立无援。证据确凿(看似)。君王疑忌。
这一次,好像真的走到绝境了。
夜色,终于完全吞没了书房。没有点灯,一片漆黑。陈默坐在黑暗里,眼睛却渐渐适应了这浓稠的墨色。他能看到窗纸上微弱的天光轮廓,能看到案几模糊的影子。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迸出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
他们伪造证据,那证据就一定有破绽!再高明的伪造,也不是事实。那羊皮图的绘制习惯?那布料的织法细节?那交易记录中的人物、时间、地点,能否对得上?还有那个“作证”的匈奴降人,那个“失踪”的亲兵……
他需要知道外界的情况!需要有人帮他查证这些“证据”的漏洞!卫青知不知道?霍去病呢?桑弘羊呢?韩伯能不能想办法传递消息?
可是,怎么传?门外有兵,窗户被封,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
陈默的拳头慢慢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一定还有办法。这长安城,这看似铁桶一般的囚笼,一定有缝隙。
他忽然想起,这书房下面,是不是有个很小的、废弃不用的地窖入口?还是他记错了?管家好像提过一嘴,说是前朝留下的,阴气重,早就封死了。
封死了……也许,只是看起来封死了?
他屏住呼吸,在黑暗里,凭着记忆,朝着书房西北角那个堆放旧竹简和杂物的位置,慢慢地、无声地挪了过去。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尘土和霉变旧简的气味,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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