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杀机已然沸腾。
渭水北岸，韩遂的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映得如同鬼魅。
他双目赤红，死死攥着刚刚收到的密报——马超正在集结亲卫，似有异动。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竖子！果然贼心不死！”韩遂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无半分枭雄气度，只剩下被恐惧和猜忌扭曲的疯狂。
一旁的尹奉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凶光，他“锵”地一声拔出腰刀，单膝跪地，声若洪钟：“岳父！不能再等了！马超妖术惑众，又暗中调兵，其心可诛！请岳父下令，孩儿愿为先锋，于三更时分，尽起精锐，直捣其营！一战功成，则西凉军心可定！”
这番话，如同一瓢滚油，泼进了韩遂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里。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猛地一拍桌案，“传我将令，三更造饭，四更出击！围剿马超主营，凡其心腹，格杀勿论！”
密令如鬼魅般在夜色中穿行，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一模一样的情报，便由早已埋伏在韩遂军中的赵昂亲信，拼死送到了马超手中。
“主公，韩遂老贼疯了！”赵衢看完情报，脸色煞白，声音都在颤抖。
马超一把将那张写满背叛的帛书攥成一团，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曾如雄狮般威猛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彻骨髓的寒意与无尽的悲凉。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全军拔寨，主力悄然转移至后山隘口。大营之内，遍设滚木礌石，强弩上弦，帐中只留草人。我倒要看看，我这位好叔父，要如何‘清君侧’！”
夜，愈发深沉。
四更时分，山谷间万籁俱寂。
韩遂大军如一条黑色的毒蟒，悄无声息地蜿蜒而来，将马超的大营围得水泄不通。
上万支火把骤然点亮，将整个营地照得如同白昼。
“放火箭！给我烧！”尹奉一马当先，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挥刀怒吼。
刹那间，万千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如流星火雨般坠入营中。
营帐瞬间被点燃，火光冲天！
“杀——！”
眼见营中毫无抵抗，韩遂军士气大振，呐喊着如潮水般涌入营门。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敌人，而是死亡的咆哮！
“轰隆隆——！”
营门内侧，早已准备好的数百根滚木轰然滚落，冲在最前的数百名士卒瞬间被碾为肉泥，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紧接着，两侧的黑暗中，强弩的机括声如同死神的脉搏般“嗡嗡”作响。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每一支都带着穿透骨甲的劲道，将冲锋的阵型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有埋伏！”尹奉惊怒交加，却已来不及后退。
就在他指挥部队试图重整阵型之际，营寨后方突然杀声大作。
赵衢亲率三千死士，如一柄烧红的尖刀，从韩遂军的侧翼狠狠刺入，直奔其中军！
“尹奉小儿！拿命来！”赵衢双目赤红，手中长刀舞成一团寒光，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尹奉又惊又怒，他做梦也想不到，马超竟敢设伏反杀！
他急忙调转枪头，亲率自己的死士迎了上去。
“锵！”
刀枪碰撞，火星四溅！
两支本应是西凉脊梁的精锐铁骑，就在这片狭窄的山谷中，展开了最原始、最血腥的互相屠戮。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震彻山谷，昔日的袍泽之情，在这一刻被鲜血彻底冲刷干净。
高崖之上，马超身披兽面吞头铠，手持虎头湛金枪，静静地矗立在夜风中。
他望着山下那片由火光和鲜血交织而成的人间炼狱，看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自己人刀下倒地，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噗——！”
“啊——！”他仰天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长啸，声裂金石，“非我负约，乃奸人乱局！韩文约！你我之盟，今日断绝！”
血战从黎明持续到午时，山谷早已变成了修罗场。
双方伤亡逾万，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无论是韩遂的部队，还是马超的伏兵，都已是强弩之末，士气濒临崩溃。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自东方传来！
一支援军？
战场上所有人都为之一振，不约而同地向东方望去。
只见一面绣着巨大“苻”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五千名头戴毡帽、身披皮甲的氐族骑兵，如一股黄色的浊流，呼啸而来。
是苻元！
韩遂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他与苻元早有约定！
然而，那股黄色的浊流并未冲向任何一方的战场，而是如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径直插向了两军之间，迅速抢占了连通双方粮草辎重的唯一高地。
“保境安民，止戈息武！”苻元的使者在高地上纵马高呼，“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主不忍西凉子弟再流鲜血，特来调停！请两位将军即刻罢兵！”
“背盟之徒！无耻小人！”韩遂气得浑身发抖，又是一口逆血喷出，险些从马上栽倒。
他此刻才明白，所谓的“协防”，不过是这头草原豺狼坐山观虎斗的借口！
马超亦是目眦欲裂，但他同样无力追击。
他的人马经过一夜鏖战，早已油尽灯枯。
两只斗得遍体鳞伤的猛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豺狼，叼走了他们最后的生机。
几乎在同一时刻，冯翊城外的渭水之上，数百艘舟筏借着滚滚烟尘的掩护，悄然渡过。
吕布亲率三千精锐狼骑，黑甲黑马，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关中的土地。
“将军，斥候来报，韩遂马超两败俱伤，苻元坐收渔利！我军是否即刻进发，直取韩遂首级，一战定乾坤？”高顺策马上前，眼中战意昂然。
吕布勒住赤兔，抬手制止了他。
他眺望着远方那片被血色与硝烟笼罩的山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杀人，只会让他们短暂地同仇敌忾，共同对付我们这个‘外敌’。”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我们要做的，不是杀人，而是诛心。是让他们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来主持公道。”
他转头对传令兵下令：“立刻派出所有探马，在西凉军残部中散布流言，就说：镇西将军奉天子诏、丞相令，前来调解关中纷争。凡放下兵刃、归顺朝廷者，无论之前有何过错，皆赦其罪，既往不咎！”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持续了一整天的喊杀声终于归于沉寂，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乌鸦的聒噪。
韩遂身负重伤，在一众亲兵的拼死护卫下退守一处破旧的土垒，身边仅剩数百残兵，人人带伤；马超则占据着后山隘口，同样粮绝箭尽，进退维谷。
绝望，如瘟疫般在两支残军中蔓延。
就在这时，两名手持白旗的吕布信使，竟畅通无阻地分别进入了两人的营地。
他们带来了同一封内容的书信：温侯吕布，愿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出面调停，条件只有一个——各自交出兵符帅印，接受朝廷整编。
“我呸！宁死不降吕布这三姓家奴！”尹奉看完信，一把将其撕得粉碎，拔刀怒吼，“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受此奇耻大辱！”
然而，他话音未落，身后数名满身血污、眼神麻木的亲兵却一拥而上，用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后颈上。
在尹奉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们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将军……我们只想活下去。”为首的亲兵低声道，随即高喊，“我等愿降！愿献上此人为质，换条活路！”
相似的一幕，也在马超营中上演。
月升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
苻元的使者早已跪在了吕布的中军大帐内，恭恭敬敬地献上了他“缴获”的韩遂帅印与马超的虎头战旗。
吕布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前案几上，烛火通明。
他拿起那方沉重的帅印和那面曾威震西凉的战旗，将它们并列放置。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你们争的是谁当这西凉的老大。”吕布淡淡开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而我争的，是这片土地，从今往后，该由什么样的人来守。”
他提起朱笔，在身边一本名为《天下可动者》的册子上，找到了“韩遂”“马超”的名字，用一道浓重的墨迹，将它们缓缓划去。
而后，在关中一栏下，他落笔写下新的条目：“关中，归虓虎。”
远处的山巅，一道孤寂的人影默默注视着那面在夜风中缓缓升起的、代表着吕布的黑色大纛。
庞会紧紧握着父亲庞德留下的遗刀，刀柄冰冷，一如他此刻复杂难明的眼神。
夜色深沉，血腥味尚未散尽。
战场，这头被完美肢解的巨兽，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等待着最后也是最彻底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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