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莫子琪已被彼岸收拾得焕然一新。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换了身崭新的靛青长衫,两人牵着手从后院走来,眉眼间还留着未散的笑意。
惊鸿见状,立刻捂着眼睛嚷起来:“哎哟哟,这恩爱光芒可太晃眼,我这双眼睛都要被闪坏了!我不管,莫大人可得赔我药钱!”
莫子琪耳根微红,却也不恼,只笑着将随身包袱递过去:“给给给,人人都有份,这回出门给你们都带了礼。”
他这一说,众人才留意到彼岸发间多了一支珠钗。那钗头明珠温润生辉,光华流转,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莫子琪走到我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双手奉上:“陛下下月便是七岁生辰了,臣先贺陛下芳辰。这是臣此行给您带的薄礼。”
我接过盒子,故意挑眉逗他:“若不如彼岸那支好看,我可不依。”
莫子琪挠了挠头,笑容里透出几分腼腆却认真的神色:“您虽是陛下,但在臣心里……终究越不过未来的妻子去。这盒中是一串东珠手钏,乃一位富户所赠。相关名册臣已送交百官监察司备案。”
“好。”我颔首微笑,“做得妥当。往后在外行事,不必太过拘泥成法。记住——无论白猫黑猫,能捉住老鼠的,便是好猫。”
“是。经历楚贼一事,臣明白的。”
“都坐下吧。”我示意众人落座,“咱们边吃边聊。”
今夜除了外出任务的踏日、清风、明月与卫森,我身边的“十三金刚”竟到了大半。烛光映着一张张年轻而鲜活的脸庞,笑意明亮,眼神清澈。望着他们,我仿佛看见了大雍崭新而蓬勃的将来,正随着这满室温暖,悄然生长。
烛火摇曳,满桌佳肴蒸腾着暖香。云裳将一本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桌边,语气平静如常:“大小姐,这七日拍卖行除去各项开支,净入账五百万两黄金,另有一亿九千万两白银。属下取了整数,所有金银都已入库封存,沈大人稍后清点无误,便可安排运走了。”
多、多少?七天时间?!沈佳文握着筷子的手一抖,眼睛瞪得滚圆,怔怔地望向桌上众人——他们却神色如常,仿佛听见的只是“今日天气甚好”一般平淡。
还未等他缓过神,惊虹已从袖中取出另一册账本,推至我面前:“眼下十二路盐队,除徐州赵管事那一路生死未卜,其余皆已返回。此行共带回白银三千一百二十万两,战马九千匹,生铁六万万斤。三日后,新编三十支商队将再度出发,此次所携以玻璃器皿、草原常备药材、茶叶、盐货为主,另有一批……白糖。”
白、白糖?又是何物?!沈佳文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些数字与陌生的词句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茫然地看向我,却见我唇角含笑,举杯望向角落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少女。
“辛苦了。”我温声道,“不过,在并无甘蔗的情况下,你是如何依我师傅留下的手札,制出白糖的?”
小葵抬起脸,眼中闪着细碎的光,笑得有些憨气:“没有甘蔗……但我寻到了甜菜。其汁水甜度更胜甘蔗,且极易栽种。如今宫中各处闲置殿阁,我与彼岸姐姐都已悄悄种上。近日大小姐事务繁多,奴婢未敢叨扰……所幸,终是成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总算没丢大小姐的脸。”
“嗯。”我颔首,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脸颊,“小葵,你与彼岸、惊鸿她们并无不同 不必觉得低人一等。有功当赏——惊鸿,记下。”
“是,我的大小姐。”惊鸿笑吟吟应下,笔下已利落地记了一行。
碧落此时方缓缓开口,声线清冷如檐下冰凌:“据暗阁午后所得消息,那黑衣老者名唤璇玑,乃药王谷长老会之人,多年来与慕青玄一脉势同水火。只是近年慕青玄势力日盛,长老会只得暂作蛰伏,表面归顺。”
我执箸轻点碗沿,沉吟片刻:“知道了。明日陈慕渊于珍馐阁见他,惊鸿、碧落,你二人暗中策应。”
“是。”
一片应和中,莫子琪忽然伸手,将沈佳文面前那本已被捏得微皱的小册与算盘轻轻接过。他神色沉静,垂眸提笔,就着方才众人所言,将那一串串令人心惊的数字逐一录下。墨迹在纸面蜿蜒,字迹端正而清晰,仿佛将这一夜的惊涛骇浪,都敛入了井然有序的行列之间。
厅内烛火暖融,窗外夜色正沉。烛光微微摇曳,映着莫子琪略带倦色的脸。彼岸为他盛了碗热汤,他接过,仰头便大口喝尽,方才长舒一口气。放下汤碗,他指向厅堂角落整齐码放的数十口檀木箱子,正色道:“大雍各州府近年来的田亩册与丁户籍档,臣已全部核对完毕。其中确有蹊跷之处,臣未当场发作,只将线索密传至百官监察司与暗阁,留待后续详查。”
我点点头,指尖在桌面轻轻一敲:“做得稳妥。”顿了顿,忽然托腮望向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倦懒的调侃,“我在想,明晚那场‘鸿门宴’,不如就由你代我去吧。这几日宴席连绵,菜式看着虽精,却实在吃不饱人。”
莫子琪一听,连忙摆手,苦笑里透着恳求:“我的好陛下,您就饶了臣吧。臣这脚底全是赶路磨出的水泡,现在只盼着能回家蒙头睡上几天几夜,好好陪陪老母亲……还有彼岸。”他说得急切,倒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我不怒反笑,挑眉睨他:“陪老母亲是‘顺便’的吧?”
莫子琪耳根微红,无奈摇头:“陛下连这……也打趣臣……”
厅内众人闻言,皆低低笑了起来。烛火暖光里,他疲惫而真实的模样,与彼岸悄悄为他拢汤的手,都落在一片温软的光晕中。窗外夜色仍沉,而这一室灯火之下,些许倦意、几分家常的调侃,却让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
宴至中途,沈佳文仍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幕与他所知的朝堂天差地别——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战战兢兢的跪拜,陛下坐在众人之间,像个寻常人家的长姐,听她们一一说着近来所做的大小事情。她不多干涉,却总在关键处轻轻一点;她给予全然的信任,却又早早划清了不可逾越的界线,仿佛生怕谁行差踏错。这真的是那位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出手果决的北堂嫣吗?沈佳文垂下眼,默默喝了口汤,温热入腹,心神却仍飘摇不定。
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我忽而想起一事,转向云裳:“天香楼如今如何了?”
云裳眼梢含笑,温声应道:“回大小姐,天香楼已改名‘天上人间’。如今一楼是说书厅,每日的故事都由小葵执笔,尽是些闻所未闻的神怪奇谈——近来最火的是《白蛇传》,满城皆在追着听。光是每日入场听书的票银与其他零碎进项,便能日进万两上下。”
她顿了顿,续道:“二楼是文人雅集之地,斗诗、弈棋、品茶,风雅得很。小葵挂出的那副上联,整整一月无人能对。至于三楼……”她笑意深了些,“按大小姐当初随口提的点子,设了麻将、斗地主、五子棋、飞行棋这些玩意儿,许人小赌怡情,收益也颇可观。四楼是清倌人献艺,与楼中五五分账;五楼则是那些身世飘零的姑娘,楼里只收二成,却要护她们周全、予她们医治,时常贴补药钱,反不及分成来得实在。”
“后院有一眼天然温泉,惊鸿将周遭民宅高价买下,扩建了汤池区域。又从阎罗殿调了五位懂医术的女子来,专为城中富户女眷看诊。所得诊金,除去必要开支,尽数捐给了阎罗殿内卓大夫所设的‘仁心堂’。”云裳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仁心堂每日为前十位贫苦病人免去诊金与药费,这规矩,一直未变。”
我静静听着,心中微动。那些不过是我偶尔提及、甚至未曾细想的念头,他们竟默默铺展至此。
惊鸿接过了话头,语气轻快却条理分明:“城西的百姓已全部迁出,田宅交易皆经他们亲手点头,未有半桩强买强卖。工厂约莫十日后便可完工,一千名绣娘早已备好,棉花也在小葵的助力下囤了百万斤有余——只待厂房落成,便可日夜赶制,无论是将士的冬衣,还是百姓的棉被,皆能源源不断。”
彼岸也轻声补充:“城西山中发现一道活水,小葵说可用来养鸭饲鹅。一来能为珍馐阁添些新菜,二来鸭毛鹅毛亦是御寒良物。如今库中已清理妥当的绒羽,约有万斤。”
几人娓娓道来,话音落下,席间一时安静。莫子琪却忽然皱起眉,目光转向仍在发怔的沈佳文,语气里透出几分责问:“我离京这些时日,你便只是听着么?”
惊鸿忙笑着打圆场:“莫大人可别错怪沈大哥。征田征地,是他一家家去跑、一户户去谈;拍卖行前几场预热,也少不得他出谋划策。沈大哥是踏实人,只是初来乍到,尚且不惯咱们这般七嘴八舌罢了。”
莫子琪神色稍霁,看了沈佳文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烛影摇曳,汤羹的暖气氤氲上升,沈佳文握着汤匙,缓缓低下头,耳中仍嗡嗡响着那些惊人的数字与谋划,心底却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落定了。
沈佳文握着手中的茶杯,茶汤已微凉,他却浑然未觉。宴席间的谈笑风生、那些看似随意却精准的问答,还有那些庞大得令人心惊的数字,此刻都化为一股无声的浪潮,反复冲击着他原有的认知。
他的思绪不由飘回数月前,尚书省值房内,莫子琪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里,难得地燃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光亮。那位他向来敬重、以持重务实着称的师弟,几乎是按着他的肩膀,以罕见的急切语气对他说:“师兄,信我一次。这位陛下……不一样。她有超乎你我想象的胸怀与手腕,绝非寻常稚童,亦非嗜权帝王。她心中装的,是一个你我或许都未曾敢想的海晏河清。”
彼时,他面上应承,心底却是一片将信将疑的荒芜。六岁稚龄,女流之身,陡登大宝,环伺皆虎狼——这如何能成?他不过是看在与子琪的同门之谊,不愿驳了这位新晋尚书的面子,才抱着“姑且一试,静观其变”的念头,踏入了这看似深不见底的旋涡。他甚至私下做过最坏的打算,若事不可为,便求一个外放,远远避开这注定纷乱的朝局。
然而此刻,坐在这温暖明亮的厅堂里,听着那些年轻的女子从容不迫地汇报着足以动摇国本的进项与布局,看着那位被她们围在中间、眸光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小女帝,沈佳文只觉得喉咙发紧,指尖微微颤抖。那些他曾以为是少年人热血冲动的许诺,那些他曾判定为空中楼阁的蓝图,正在以一种令他瞠目结舌的速度,化为真真切切的现实。
她不恋权。这是沈佳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清晰念头。寻常帝王,恨不得将天下权柄尽收掌中,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可她却将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情报暗线,乃至部分兵权,坦然交予这些年轻的女子,自己只居幕后,定方向,划底线。这份近乎“甩手”的信任,需要何等的胆魄与识人之明?绝非故作姿态的权术,而是真正明白“专业之事当付专业之人”的道理。她似乎……真的只想做好那个掌舵人,而非事必躬亲的纤夫。
她又杀伐果断,算无遗策。楚氏一党的覆灭,朝堂的几次清洗,出手之精准,时机之老辣,他曾以为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如今看来,那环环相扣的布局,对人心精准的拿捏,只怕大半出自这双此刻正托着腮、听着属下玩笑的清澈眼睛。她并非不计后果的莽撞,每一步都留有后手,每一次“破”的背后,都早已备好了“立”的根基。就如这“天上人间”,表面是销金窟,内里却编织着情报网、维系着民生线;就如这城西工厂,看似只为制作军需,却悄然安置了流民,推动了技艺。
她爱财,取之却有道,用之更有方。那动辄千万两的黄金白银,流入的不是皇家私库,而是迅速转化为战马、生铁、棉衣、药堂……甚至直接补贴给了那些最底层的女子与贫病之人。她似乎深谙“财如水,流通则活,淤积则腐”的道理。聚财时手段百出,不拘一格;散财时却又方向明确,直指要害。这与历史上那些只知横征暴敛或奢靡无度的君王,何其不同?
那些他曾私下质疑过、认为过于激进的新政,此刻在脑海中——闪过:清丈田亩、鼓励商事、改革军制、兴办女学……当时只觉得步步惊心,触动利益太大。如今串联起今夜所见所闻,他才恍然惊觉,每一条新政,都像一块精心打磨的基石,正被稳稳地安放在大雍这艘巨轮的龙骨之下。她不是在胡乱拆解旧屋,而是在暴风雨来临前,以一种惊人的远见和耐心,重新打下更坚固的地基。
难怪……沈佳文心中喟叹。难怪那位历经三朝、以持重着称的老丞相,会心甘情愿陪着这位年幼的陛下“疯狂”。那不是盲从,而是在见识过真正的“蓝图”与“执行力”后,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觉悟。老丞相看到的,或许正是他此刻才彻底看清的东西——一种超越年龄与性别的、对家国天下深沉而清醒的爱,以及将这份爱转化为切实路径的、近乎可怕的能力。
手中的茶杯被轻轻抽走,换上了一杯温热的。他茫然抬头,对上惊鸿带着笑意的眼睛。“沈大哥,茶凉了伤胃。”她语气寻常,却让沈佳文眼眶猛地一热。
值了。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心口。
所有的犹豫、观望、甚至那一点隐藏的畏难与私心,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刷殆尽。莫子琪没有骗他。这位女帝,北堂嫣,她或许真的能带来那个海晏河清的时代。而她所做的一切,她所凝聚的这些人,她所展现的气度与智慧,让沈佳文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站在了历史洪流中正确的一侧。
这不是被迫的卷入,而是幸运的奔赴。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微躬的背脊。再看向主位那个小小的身影时,眼神里的迷茫与震惊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明与坚定。他轻轻推开面前已冷的碗盏,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算盘的边框,那熟悉的触感此刻传递的不再是焦虑,而是一种奇异的、跃跃欲试的踏实。
他终于明白,自己手握的不仅是户部的算盘,更是参与构建一个新时代的资格。而引他入门,赠他此缘的,正是那位他一度低估的、年仅六岁的帝王。
她值得。值得他沈佳文,赌上余生所有的才智与心力,去辅佐,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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