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是在城南醉仙楼后巷堵住赵二的。
那小酒馆的门帘被夜风吹得噼啪响，酒气混着馊泔水味涌出来，赵二歪在条凳上，粗瓷碗里的酒液晃到蓝布补丁的衣襟上，嘴角的疤被酒气浸得发红。
这位兄弟，借个火。阿福摸出火折子，蹲在他对面。
赵二抬头时，眼尾还挂着泪——阿福早上刚去破庙后巷送过膏药，知道他娘昨夜咳得厉害，药铺掌柜又堵在门口催债。
别......别烦我。赵二抓起酒碗又灌一口，瓷片刮得嘴角渗血，钱掌柜说等粮价涨了，连本带利发月钱......可我娘等不了，小闺女昨天蹲在糖画摊前，看人家孩子舔糖人，眼睛都直了......他突然打了个酒嗝，舌头有些大，我今早听见钱掌柜在账房骂人，说张大人催得紧，这月必须把粮压到市面上......张大人？
那不是管粮道的张通判吗？
阿福的指尖在火折子上微微发颤。
他盯着赵二发红的眼，想起顾昭宁昨日说的赵二嘴角的疤是救孩子磕的，这样的人，若不是被逼急了，断不会把米行机密说给陌生人听。
松竹院的烛火燃到第三寸时，顾昭宁正把阿福的汇报在脑子里过第二遍。
案上摆着赵二的画像，那道疤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疤是真，泪是真，连酒气里混着的药渣味都是真。
她捏着茶盏，盏底压着赵二小闺女的糖画图样，是阿福顺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
备马车。她突然起身，羊脂玉镯磕在案角，去城北破庙后巷。
小桃急得直搓手：小姐，夜里出门不合规矩，万一被人看见......
赵二现在最怕的不是被人看见。顾昭宁摸出个锦帕包，里面是参须和蜜饯，他怕的是说了真话，娘的药钱断了，闺女的糖人没了。
破庙后巷的墙根长着青苔，顾昭宁的绣鞋踩上去滑了一下，被阿福及时扶住。
巷尾的破屋漏着光，赵二正蹲在门口劈柴，劈刀砍在树墩上，一下比一下重。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劈刀掉在地上。
赵二哥。顾昭宁站在三步外，月光照亮她鬓边的珍珠簪，我是顾昭宁，管赈灾的那个。
赵二的喉结动了动。
他认出这声音——上月他娘咳得昏过去，是个小丫头送了药，说街坊看您孝顺。
他盯着顾昭宁手里的锦帕，那包角绣着并蒂莲，和那日小丫头拿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扣了三个月月钱，知道你娘要喝川贝枇杷膏，知道你闺女想要糖兔子。顾昭宁往前一步，可钱掌柜说的粮价涨了发月钱，是要拿百姓的命换钱。
青阳县的百姓现在啃树皮，等他把粮压到市面上，米价翻三倍，多少人得饿死？
赵二的手攥紧了劈柴刀，指节发白：我要是说了......钱掌柜能活剐了我。
你不说，你娘喝不上药，你闺女看着别人吃糖人，钱掌柜照样能剐了你——他连自己伙计的命都不当命，还会留你？顾昭宁打开锦帕，参须的苦香混着蜜饯的甜飘出来，我给你三条路：一，继续当哑巴，等钱掌柜发善心；二，跟我走，我给你娘请大夫，给你闺女买糖画，保你全家平安；三......她顿了顿，我让孙捕头今晚就把钱掌柜锁进大牢，你当证人，官府按月发你安家银。
赵二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掉：顾小姐，您这哪是三条路，分明是把我往活路推。他弯腰捡起劈刀，在掌心划了道血痕，我赵二没读过书，但知道天良不能喂狗。
钱掌柜和张通判勾着，每月初一往城外废窑运粮，说是存新粮，实则是囤着等灾荒涨价。
上回我搬粮包，看见粮包上盖着的印——怕是连赈灾的粮都被他们截了！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猜钱记米行动了官粮的主意，却没料到能勾结到粮道通判。
她摸出块羊脂玉佩塞给赵二：明日起，每日酉时去西街药铺，报玉生香，拿五贴枇杷膏。
你闺女的糖画，让她每日辰时去东街甜如蜜顾姐姐请的
顾小姐......赵二攥着玉佩，血珠渗进玉纹里，我听您的，继续在米行当差，他们说什么我都记着。
松竹院的更漏滴到第五声时，孙捕头的佩刀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他接过顾昭宁递来的密信，烛火映得信上的张通判几个字格外刺眼。
张通判是太后母族的人。孙捕头的手按在刀鞘上，顾小姐，这案子捅出去......
捅出去的不是案子，是刀子。顾昭宁端起茶盏，茶已凉透，太后要的是体面，陛下要的是民心。
张通判贪了赈灾粮，就是打陛下的脸——陛下最恨的，就是拿百姓命换钱的人。
孙捕头突然起身，佩刀带起一阵风：今夜我就带人蹲守废窑。
赵二说每月初一运粮，明日就是初一。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顾小姐，您让阿福给赵二家送的药，我让弟兄们暗中守着。
顾昭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时看见案上赵二的画像。
月光透过窗纸，在画像上投下一片银白，恰好盖住他嘴角的疤——那道疤曾是救孩子的勋章，如今要成为撕开黑幕的利刃。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里，顾昭宁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她知道，孙捕头的人已经出发；她知道，赵二此刻正蹲在米行后巷，盯着钱掌柜的翡翠扳指；她知道，那些被囤在废窑里的粮包，很快会在阳光下露出的印——而她要做的，是把这些碎片串成锁链，锁住那些贪心的人心。
案头的密信还摊着，最后一行字被烛火烤得卷了边：初一子时，废窑见真章。
顾昭宁伸手按住那行字，指尖下的纸页微微发烫——她知道，这把火，就要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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