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把铁盒放进书柜最上层时，母亲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她穿着件浅灰色羊绒衫，手里捏着串蜜蜡手链，是林深昨天送来的，说是托朋友从西藏带的，据说能安神。
“小林这孩子心细。”母亲转动着手链，阳光透过蜜蜡，在她手背上投下淡淡的暖光，“昨天他来送粥，坐在这里跟我聊了半个多小时，没提你们分开的事，只说让你别太累。”
沈星河正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闻言动作顿了顿。林深今早发了条朋友圈，是张伦敦眼的照片，配文“替朋友踩点”。他点赞时手指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红色的心形图标。
“妈，我下午要回趟老城区。”沈星河把水壶放在一旁，“外公书房还有些旧书，我去整理一下。”
母亲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戴着块黑色电子表，是周延高二时送的，表带已经磨得发亮，却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去吧，顺便看看巷口那棵老槐树，我前几天听你张阿姨说，树干被虫蛀了，社区正商量要不要锯掉。”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揪。那棵老槐树少说有五十年树龄，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他和周延小时候总在树下玩“藏宝游戏”，周延的铁皮饼干盒最初就是埋在树根下的，后来怕被野猫刨出来，才转移到外公家的储藏室。
坐公交去老城区要穿过大半个城市。沈星河靠在车窗上，看着街景一点点褪去现代感，高楼变成矮墙，玻璃幕墙换成斑驳的红砖。车到站时，他远远就看见巷口围了群人，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举着锯子，在槐树下比划。
“师傅，这树真要锯啊？”沈星河挤进去时，手心都在冒汗。
领头的工人擦了擦额头的汗：“蛀得太厉害了，上周刮大风，断了根粗枝，差点砸到路过的小孩。社区出了通知，今天必须处理。”
沈星河抬头望向树冠，枝叶确实稀疏了不少，好几根枯枝像老人的拐杖，歪歪扭扭地戳在半空。可树腰处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在——是他和周延高三那年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星星，中间用箭头连在一起，当时周延说“这样就算天各一方，也能找到彼此”。
“能不能再等等？”沈星河拦住正要启动电锯的工人，“我找林业站的朋友来看看，也许还有救。”
他掏出手机翻通讯录时，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星河？”
转头看见张叔拎着个竹篮站在那里，他是外公生前的老邻居，退休前在林业局工作。“你外公在世时总说，这树是看着你们俩长大的。”张叔放下篮子，从里面拿出个铁皮卷尺，“我早上听说要锯树，特地回家取了工具，这树的主根还没坏透，说不定能救活。”
沈星河松了口气，帮着张叔丈量树干周长。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他想起初二那年夏天，周延把自行车锁在槐树上，车筐里装着个冰镇西瓜，两人蹲在树根下用勺子挖着吃，甜汁顺着下巴滴在校服上，黏糊糊的却笑得开怀。
“这树得做个支架，再灌点防虫药。”张叔在小本子上记着数据，“我下午让单位的年轻人来弄，保准能熬过这个冬天。”
沈星河刚想说谢谢，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周延的视频通话请求。他走到稍远些的地方接起，屏幕里立刻跳出周延的脸——他刚剪了短发，额前的碎发被吹得乱飞，背景是片绿油油的草坪，远处能看见红色的双层巴士驶过。
“你在哪？风这么大。”沈星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在海德公园。”周延把手机举高些，镜头里出现只白鸽，正落在他脚边啄面包屑，“刚跟导师开完会，出来透透气。对了，我问过书店了，精装版《小王子》有货，我帮你订了两本，怕你又在扉页乱涂乱画。”
沈星河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谁乱涂乱画了？当年是你抢着看，把书脊都折坏了。”
周延挑眉，正要反驳，忽然注意到他身后的槐树：“你回老城区了？那棵树还在？”
“差点被锯了。”沈星河转身对着树干拍了拍，“社区说生了虫，还好张叔来得及时。”
屏幕里的周延沉默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把镜头转过去，我看看树干。”
沈星河依言照做。当镜头扫到那道刻着星星的树痕时，周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还在啊……我还以为早被风雨磨平了。”
那道刻痕确实浅了很多，边缘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两个星星的轮廓。沈星河记得刻完那天，周延对着树祈祷了很久，说希望他们永远像这棵树一样，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周延的父亲再婚了，他是偷偷跑出来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张叔说能救活。”沈星河用指腹蹭了蹭树皮，“等你回来，说不定还能在树下吃西瓜。”
周延的喉结滚了滚，镜头突然晃了晃，像是被风吹得不稳。“星河，”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可能……不用等到六月了。”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怎么了？英国那边出问题了？”
“不是。”周延笑起来，眼角有细碎的光，“我跟导师申请了提前完成项目，他说如果下个月的报告能通过，我就能提前回国。大概……元旦前后？”
沈星河靠在树干上，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往眼眶里涌。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跨年夜，他们挤在出租屋的小阳台上，裹着同一条毛毯看烟花。周延说新年愿望是“沈星河永远开心”，他当时没说自己的愿望——其实是“永远和周延在一起”。
“元旦好啊。”沈星河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发闷，“老城区的糖画摊冬天会出摊，我记得你最爱吃龙形的。”
“还有巷口的烤红薯。”周延接话，语速快得像怕被打断，“你总说皮焦的最好吃，每次都抢我的。对了，我们租过的那间带阳台的房子，我前几天让中介问了，还空着，房东说愿意租给老租客。”
沈星河望着树影发呆，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突然活了过来。出租屋的阳台朝东，每天早上都能晒到太阳，周延在那里种的向日葵总朝着窗户，像在偷偷看睡梦中的他。有次他半夜发烧，周延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去医院，回来时两人都冻成了雪人，却在急诊室的长椅上笑得停不下来。
“我下午去看看那间房子。”沈星河说，“如果还干净，就先租下来。”
周延在屏幕那头用力点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等我回来，我们再买盆向日葵，放在阳台正中间。”
挂了视频，沈星河站在槐树下，看着工人在树干旁搭起支架。金属的支架闪着冷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仿佛给老树安上了拐杖，能陪它再走过许多个春秋。
整理外公书房时，沈星河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两床棉被，是当年周延住在这里时盖的，还带着淡淡的樟脑香。他把棉被抱到阳光下晒，被角绣着的小熊图案已经褪色，却是周延母亲亲手绣的——那时她还没那么尖锐，会笑着给他们煮冰糖雪梨，说周延小时候总抢沈星河的零食。
“这两床被子还是留着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陶瓷罐，“你外公生前总说，旧物里藏着念想，扔了就像把日子也扔了。”
陶瓷罐里装着些晒干的槐花，是去年夏天母亲摘的。沈星河捏起一撮放在鼻尖闻，清苦的香气里裹着阳光的味道，像极了少年时的夏天。
傍晚离开老城区时，槐树下的支架已经搭好了。张叔说等开春会在树根周围种些苜蓿，既能固土，又能引来益虫。沈星河站在巷口回头望，夕阳把老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又像根连接着未来的绳。
手机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是林深发来的：“刚从社区服务中心路过，看到那棵槐树被保住了，真好。对了，伦敦的向日葵花期我查过了，六月中旬最盛，我给你发了份赏花攻略。”
沈星河点开附件，是份做得极其精致的pdF，详细标注了从肯辛顿公园到邱园的赏花路线，甚至还有附近咖啡馆的推荐。他回了条“谢谢”，附带个笑脸表情。
车开上跨江大桥时，夕阳正沉入江面，把江水染成片熔金。沈星河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带着江水的潮气，吹得他头发乱飞。他想起周延刚才在视频里说的话，想起那两本在路上的《小王子》，想起槐树下那道浅淡的刻痕。
或许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林深的体贴不必被辜负，周延的等待值得被回应。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回过头看，不过是岁月埋下的伏笔，等着在某个恰当的时刻，开出温柔的花。
回到家时，书桌的相框里，两个少年的笑脸正对着他。沈星河拿起手机，对着相框拍了张照，发给周延。
“等你回来，我们再拍张合影吧。”他在消息框里打字，指尖带着笑意，“就站在槐树下，穿你那件蓝色球衣，我还穿白色t恤。”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窗外的路灯正好亮起。沈星河走到阳台，看着远处医院的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母亲的病房就在那片光晕里，此刻应该已经熄灯了，而她手心里的蜜蜡手链，一定还在散发着淡淡的暖光。
他想起周延说元旦回来，算起来还有三个多月。足够等一场初雪，足够酿一罐新的槐花蜜，足够让那棵老槐树在支架的支撑下，稳稳地接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沈星河对着夜空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却像个无声的约定。约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开满向日葵的阳台，在刻着星星的槐树下，所有被时光褪色的故事，都将重新染上鲜亮的色彩，一如当年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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