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凝胶似的,沉重滞涩。光线里浮动的每颗尘埃,都是沉睡的记忆孢子,在两人踏入的瞬间被惊醒,无声飘荡飞舞。
苏言目光扫过排排书架,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跟其他昂贵紫檀木家具格格不入。他记得,顾夜宸不许任何人靠近那儿。
他走了过去,没问身后的男人,动作轻的像游魂回到死去的地方。他拉开柜门,里面没有书籍,只有一个黑色造型冰冷的服务器主机,几根线缆干枯藤蔓似的垂着。
顾夜宸呼吸一瞬停滞。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是这座囚笼的大脑,记录一切罪恶的中枢。
苏言蹲下身,平静的将电源线插好,按下开机键,主机一声低沉嗡鸣,风扇转动,搅起柜里多年的积灰,一股腐朽气味弥漫开,他将数据线连到书桌那台久未使用的电脑上。
顾夜宸喉结剧烈滑动一下,想开口阻止,却发现声带锈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站在原地,活像个等待宣判的死囚,看着苏言熟练的操作着鼠标。
电脑屏幕亮起,一个文件管理界面跳出。没有加密,只有最原始冰冷的文件夹,以日期命名,从苏言被带到这里的第一天,到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一天不落。
“20xx-08-15”
“20xx-08-16”
“20xx-08-17”
...
每个文件夹点进去,又是以地点命名的子文件夹。
“画室。”
“卧室。”
“客厅。”
“餐厅。”
每个地点的文件夹里,是无数个视频文件,时间精确到秒。一个庞大到叫人不寒而栗的数据库,记录了一个灵魂被缓慢凌迟的全部过程。
顾夜宸的脸色褪尽血色,惨白如墙。他看着苏言的手指在鼠标上移动,那每一次轻微点击,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神经上。
苏言的手指悬停在那些记录着他最不堪最痛苦的日子的文件夹上。那些被撕碎画作的日子,那些被锁在卧室里的日夜,那些他狗似的乞求自由的瞬间。指尖微颤,最终移开。
他不忍心再看一遍。那不是报复,是二次凌辱。
他的目光在屏幕上逡巡,最后随意,不带任何目的的点开一个靠后的日期。那是一个他已经麻木,连挣扎都放弃了的普通下午。他点开了“画室”文件夹里的一个视频。
画面跳出,无声。
镜头从画室一个隐秘角落拍摄,俯瞰着整个空间。午后的阳光穿过巨大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光斑。视频里的苏言,就坐在这片光斑的边缘,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瘦的一张纸似的。他就那么静坐着,背对画架,怀里抱着个靠枕,目光空洞的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他面前没有画板,没有颜料,仿佛画画这个曾经支撑他生命的东西,已被彻底抽离。
时间在画面上无声流淌。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
他就那样坐着,像尊被遗忘的雕塑。阳光慢慢移动,光斑从他身上褪去,他完全没入阴影里,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一个佣人端着餐盘进来,恭敬的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毫无反应。佣人等了一会儿,只能躬身退下。
屏幕上的时间过去两个多小时,苏言终于动了一下。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脖颈发出僵硬的声响,然后继续望着窗外,仿佛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海,有着能吸走他所有灵魂的魔力。
画面里,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影进来,是那时的顾夜宸。
他穿着合体西装,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淡然。他没走向静坐的青年,只在画室里踱步,巡视领地似的。他拿起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满意的端详着,甚至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绚烂的色彩。
然后,他走过苏言的身后,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在经过的那刻,他的目光淬冰钩子似的,在那个瘦削的背影上刮过,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跟不容置喙的占有。他确认他的藏品还在,完好无损的待在他指定的位置上。
确认完毕后,他便转身离开了画室,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青年空洞的侧脸。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画面里只剩下那个沉浸在绝望中的青年,跟一桌渐渐变凉的饭菜。
现实里,苏言已不再看屏幕。
从视频播放的第一秒开始,他全部的注意力,死死钉在身旁的顾夜宸身上。
他看着这个男人的脸色如何从惨白变作死灰。
他看着这个男人的嘴唇如何开始不受控的颤抖。
他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起初是震惊,然后是茫然,接着是恐惧,最后,是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自我认知崩塌。
顾夜宸看着屏幕。他看着那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男人,那个衣冠楚楚优雅从容的顾影帝,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无视着一个活人的枯萎。他看着那个青年,那个被他声称“爱着”的人,如何像株养在真空玻璃罩里的植物,因缺氧而慢慢死去。
那不是激烈的争吵,不是暴力的囚禁,不是任何戏剧性的冲突。
那是一种更可怕的罪行。
是温水煮蛙式的灵魂谋杀。
他,顾夜宸,就是那个刽子手。
他甚至不记得那个下午了。在他的记忆里,那只是无数个他拥有着苏言的普通日子之一。他拥有他,所以他心安理得。他从未想过,在那份心安理得的背后,是另一个人无声的,漫长的死亡。
屏幕里的那个“自己”,优雅,强大,自信,却又陌生的像一个披着他皮囊的恶魔。
他是在欣赏一幅画吗?不,他是在欣赏自己的权力。
他是在巡视自己的画室吗?不,他是在巡视自己的牢笼。
他看过苏言一眼了吗?是的,那一眼里没有爱,没有关切,只有确认所属权的冰冷。
原来,他就是这样爱人的。
原来,这就是他给予的爱。
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名为“爱”的剧毒。
“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裂抽气从顾夜宸的喉咙里挤出。他感觉胃部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疯狂绞动翻涌。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头顶。
他看到了,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苏言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
也看到了自己那张从容体面皮囊下,狰狞可怖的怪物嘴脸。
“砰”的一声。
顾夜宸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他跪倒在那里,身体剧烈弓起,像只被捕兽夹夹断脊椎的野兽。
“呕——”
他张嘴,剧烈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胃液在灼烧食道。他拼命的抠挖着喉咙,仿佛想把五脏六腑都一起掏出来,洗刷掉那些他刚刚才亲眼目睹的,属于自己的罪恶。
他的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颤抖,额头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他终于明白,苏言为什么要让他看这段视频。
不是最痛苦的,却是最残忍的。
因为这让他毫无辩解余地,让他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以爱为名,行虐杀之实的怪物。
苏言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跪在地上发出困兽悲鸣的男人。他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快意。心脏浸在冰水里似的,麻木沉重。
他就这么看着。
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在亲手制造的罪证面前,彻底崩溃,碎成一地狼藉。
电脑风扇的嗡鸣,跟顾夜宸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交织一起,成了这座尘封囚笼里,迟来太久的镇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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