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遵命”之后,望月亭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山风从缺了角的亭檐灌进来,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嚼着干枯的树皮。
张玄远维持着拱手的姿势,腰弯得很深,视线盯着张孟川脚边那双磨损严重的千层底布鞋。
鞋帮子上沾着几粒干硬的黄泥,显见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筑基长老,最近也没少在田垄间奔波。
张玄远虽然嘴上应了,脚下却像生了根,没动。
“十七叔。”他直起腰,脸上那副恭顺的神色淡了几分,眼底透出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像是菜市场里盯着秤杆的买菜大妈,“侄儿记得族规第三条,凡旁系子弟突破练气七层,可入藏经阁领中品法器一件,并许在后山静修两年,以固境界。这条规矩,也是祖宗定下的。”
这一句顶得不软不硬。
既然要拿家族大义来压人,那就别怪我拿族规来挡箭。
刚才那声“遵命”是给长老面子,但这多出来的两年,是给自己争命。
现在的张玄远太清楚那口枯井下灵泉的价值,若是此刻下山,这刚刚打通的经脉没了灵气滋养,不出半年就会重新萎缩,这辈子的上限也就锁死在练气期了。
张孟川缓缓转过身,那张枯树皮般的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烟袋锅子,想点火,摸索半天却只摸出一手冷灰。
“规矩。”老头子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远小子,你知道守住一条规矩,得烧多少灵石吗?”
张玄远没接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一处补丁。
“后山那座聚灵阵,每日消耗下品灵石十二块。藏经阁的禁制维护,每月三百块。再加上给你们这些‘苗子’发放的丹药……”张孟川把烟袋锅子往腰带上一别,往前逼近了两步。
一股筑基期修士特有的威压,混杂着陈旧的烟油味扑面而来。
“昨天夜里,宗门来的执事把账本摔在你三叔脸上,说咱们张家上个月的供奉短了三成。要是下个月补不齐,别说聚灵阵,连这座青玄山都要被人收回去抵债。”
张孟川盯着张玄远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血淋淋的现实感,“到了那时候,你是想在这荒山上喝西北风固境界,还是去山下当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张玄远瞳孔微微一缩。
家里穷他知道,但没想过已经到了要被抄家抵债的地步。
难怪张老三急着要分产,难怪十七叔这般火急火燎地要把自己这个刚有点起色的劳动力赶下山去接手烂摊子。
这是要榨干最后一滴油水。
“既然家族艰难,侄儿自当分忧。”张玄远垂下眼帘,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是那铺子荒废已久,侄儿手里既无本钱也无人脉,此时下山,恐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如让侄儿再稳固半年……”
“一天都等不得。”
张孟川打断了他,声音陡然严厉,但在这严厉底下,张玄远却听出了一丝近乎哀求的虚弱,“散修的日子你没过过,你不知道。一旦没了家族这层皮,哪怕是练气七层,在外面也就是个高级点的炮灰。被人杀了夺宝,尸体扔在乱葬岗喂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人伸出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重重地拍在张玄远肩膀上。
力道很大,捏得张玄远骨头生疼。
“那间铺子虽然破,好歹是个据点。有铺子在,你就还是青玄张家的人,外面的牛鬼蛇神想动你,还得掂量掂量。远儿,十七叔不是害你,这是给你留条活路。”
活路?
张玄远心里冷笑。
把一个练气七层的小辈扔进那龙蛇混杂的坊市,去接手一个被各方势力盯着的烂摊子,这叫活路?
这分明是把他当成一块诱饵,扔进鱼塘里看看能炸出多少水花。
但他没有再争辩。
因为他看懂了张孟川眼底那最后一抹寒光——那是最后通牒。
如果再不识抬举,恐怕还没等下山,自己就要先因“顶撞长老”吃些苦头。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公平,只有取舍。
“侄儿明白了。”张玄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让肩膀脱离了老人的掌控,再次躬身行礼,“明日一早,侄儿便下山。”
这一退,不仅是礼数,更是划清了界限。
从此以后,他是家族的棋子,家族也是他的筹码,大家各取所需,再无半分温情可言。
张孟川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摆手,背着手沿着山路蹒跚而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
张玄远站在原地,直到那灰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林子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身看向那口枯井。
井口的白雾已经散尽了,只剩下一堆乱石。
他走过去,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井沿上轻轻划过,指腹沾上一层湿润的青苔。
这灵泉,终究是带不走的。
“既然这里留不住……”
张玄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屑,目光投向山腰处那几间破败的茅屋,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既然要下山搏命,那就得带上保命的家伙。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住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陈腐气息。
张玄远没有点灯,径直走到床榻角落。
他蹲下身,熟练地撬起那块松动的青砖。
砖下的泥土里,静静躺着一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张玄远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像是捧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又像是捧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油纸层层剥开,露出一本封皮泛黄、几乎要散架的线装书。
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道暗红色的污渍,看起来像是干涸多年的血迹。
这就是那个让便宜老爹丢了性命,让整个张家讳莫如深,却又被他视为最大底牌的东西。
张玄远深吸一口气,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最后一缕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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