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门轰然洞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股混杂着血腥、尘土与无尽诱惑的气息。
城内，世家豪族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哪怕在战火中依旧能窥见其奢华的轮廓。那飞翘的檐角，仿佛在向城外的饥民们招手；那紧闭的朱门背后，藏着的是堆积如山的金银，是如云的美婢，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富贵。
欲望，是原始的野火。
黄巢大军中，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他们是流民，是佃户，是活不下去的草莽。他们手中的刀，就是用来打破眼前这不公世界的唯一工具。
“冲啊！抢光他们的！”
“城破了！洛阳是我们的了！”
人群开始骚动，阵型边缘的士兵已经按捺不住，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化作欲望的洪流，将这座古都彻底吞噬。
然而，黄巢没有下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整齐划一、沉重如山岳的脚步声响起。
“哗——”
一支队伍从黄巢的中军大纛下分离出来，迈着铁铸般的步伐，迅速在巨大的城墙豁口前列成一道人墙。他们人手一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尺，面无表情，眼神森冷，仿佛一群没有感情的钢铁傀儡。
正是黄巢的亲卫，“铁尺营”。
他们身后，一面巨大的旗帜迎着血腥的风猛然展开，上面是用鲜血书写的八个大字，狰狞而醒目：
“劫掠百姓者，与贼同罪！”
所有骚动的士兵，都被这面旗帜和铁尺营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扼住了喉咙。
一个巨大的铁皮喇叭递到黄巢嘴边，他那雄浑如雷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黄巢在此立誓！今日入城，有三条铁律！”
“一，不入民宅，违者斩！”
“二，不抢民财，违者斩！”
“三，不伤无辜，违者斩！”
三声“斩”字，如三道惊雷，炸在每个士兵的心头。许多人眼中的贪婪瞬间被惊愕与不解所取代。不抢？不掠？那他们提着脑袋打生打死，图个什么？
一名在刀口舔血半生的积年老匪，显然不信这个邪。他仗着自己身法灵活，怪叫一声，试图从铁尺营的阵列缝隙中钻进去，抢个头彩。
“嘿，老子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他快，可铁尺营的刀更快。
那名站在阵前的将官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手中横刀随意一挥，一道冷光闪过。
“噗——”
那老匪前冲的身体骤然僵住，一颗满是错愕与不信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脖颈中喷出的血柱足有三尺高。
尸体倒下的声音，在死寂的阵前，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那滚烫的贪欲，被这颗冰冷的人头瞬间浇灭。他们终于明白，主帅不是在开玩笑。
空气压抑得几乎要凝固。
黄巢看着大军被压制住的欲望，嘴角却微微上扬。他深知人性如水，堵不如疏。强行压制，只会积攒出更大的祸患。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没有指向那些瑟瑟发抖的普通民宅，而是遥遥指向城内最远处，那几片灯火通明、占地最广的华丽府邸。
“弟兄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煽动性，“百姓无罪！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被这帮天杀的世家大族盘剥的苦命人！有罪的，是那些住在高门大院里，吸我们血、吃我们肉的世家门阀！”
“城里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不在百姓家里！全都在崔家、王家、郑家的府库里！”
“跟着我，去抄了他们的家！缴获的财物，三成赏给众兄弟！”
一句话，捅破了天。
如果说刚才的军纪是冰冷的铁闸，那此刻的口号，就是引爆火山的雷管！
“抄家！抄家！”
“杀尽世家狗！”
士兵们眼中的欲望之火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混乱的贪婪，而是被赋予了“正义”之名的、目标明确的滔天怒火！
“杀——！”
大军在各级将官的带领下，如猛虎下山，绕过那些紧闭门窗的民居，直扑洛阳城中七大世家的府邸。
与此同时，一支由书记官赵璋率领的“文事营”，却脱离了大部队，目标明确地奔向了城中各大官仓。
赵璋一脚踹开仓门，面对里面吓得面无人色的粮官，只是冷冷地出示了黄巢的手令。他没有私占一粒米，而是指挥着手下，将一口口大锅搬运到城中各大坊市的广场上，架火，倒米，添水。
很快，当洛阳城被喊杀声与世家府邸的哀嚎笼罩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味道，开始在血腥与硝烟中顽强地弥漫开来。
那是米粥的香气。
对于在战火与饥饿中煎熬了数日的洛阳百姓而言，这股味道，就是“生”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无数紧闭的门窗，悄悄裂开一道缝隙。无数双恐惧的眼睛，望向了坊市广场上那升腾的热气。
一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孩，被她的母亲从门后推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颤颤巍巍地走到一口大锅前，怯生生地看着那个正在分粥的黄巢军士兵。
那士兵满脸横肉，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凶神恶煞。可他看到小女孩，脸上的煞气却笨拙地收敛了起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算是笑了笑。
他拿起大勺，在锅里满满地舀了一勺滚烫粘稠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倒进小女孩的破碗里，还特意多给了一些锅底的米干。
“娃，慢点吃，别烫着。”
说着，他还用那只沾满老茧和血污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
这一幕，被无数双眼睛看到。
那简单的动作，那笨拙的温柔，比任何的安民告示都更有力量。
恐惧，正在冰消雪融。
希望，正在悄然蔓延。
“咣当”，又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的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默默地排起了长队。
他们发现，这些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黄巢军，真的不进他们的家，不抢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饭吃。
队伍中，不知是谁，想起了那句在乡野间流传已久的童谣，用沙哑的嗓子，轻轻地哼唱了出来：
“迎闯王……”
一个声音响起，很快，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汇成了一句响彻云霄的呐喊：
“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这句口号，如同天雷勾动地火，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迫者心中的火焰。山呼海啸般的共鸣声，甚至盖过了远处府邸传来的厮杀与惨叫。
到后来，一些胆大的市民，甚至自发地拿出家中仅存的清水和烙饼，送到那些在街头维持秩序、早已口干舌燥的士兵手中。
黄巢，用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兑现了他对底层百姓的承诺。他赢得了进入这座新都的第一份，也是最宝贵的一份民心。
……
夜色渐深，城中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一名士兵匆匆跑到黄巢面前，神色复杂：“大帅，在南城门的废墟下，我们找到了王重校尉……和他家人的尸体。”
黄巢正在听取赵璋汇报府库的初步清点结果，闻言动作一顿。
他亲自赶到了南城门。
火把的光芒下，那个在城头率先拔刀的汉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瓦砾中。他的身上布满了刀伤，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那柄已经卷刃的横刀，双目圆睁，仿佛还在怒视着这不公的苍天。在他的身边，蜷缩着几具早已冰冷的妇孺尸体。
黄巢看着这位素未谋面，却在最后时刻与自己站在了同一战线的“同志”，沉默了许久。
他能想象到，在城墙崩塌前的最后一刻，这个男人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抗争。
良久，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只握惯了战刀的手，轻轻合上了王重不甘的双眼。
“以国士之礼，厚葬王重校尉满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
随即，他站起身，环视着周围的将士，目光森然如冰。
“传我将令，全城张榜！凡当日参与杀害王校尉及其家属者，三日内自首，可活！否则，全城大索，一经查出，夷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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