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集会那日，许清嘉按周如寄的提醒，选了件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袄子，裙摆处用银线绣着几枝疏疏落落的兰草。
既不失雅致，又不过分张扬。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簪上了上次裴砚卿送她的玉簪子。
镜中的女子眉眼清秀，眸光沉静，倒有几分洗尽铅华的淡然。
带上前两日挑好的一套茶具，许清嘉就出门往醉仙居去了。
醉仙居灯火早已点亮，将门前那两盏走马灯映照得流光溢彩。
屋檐下悬着的冰凌在灯火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宛如一串串水晶帘子垂落。
许清嘉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丝竹之声，伴着宾客的说笑声，热闹非凡。
门口的小厮见她过来，忙上前躬身引路，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远远便看见正厅门口站着几位身着锦袍的富商，正与迎客的掌柜寒暄。
今日醉仙居为了此次集会，相当于是闭店只接待受邀前来的商户与商署成员。
平日里散座的区域都被屏风隔成了独立的雅间，正厅中央则设了主位与两侧的客座，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每张桌上都摆着青瓷冰裂纹的茶具，炉中燃着昂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升腾，与空气中弥漫的酒肉香气交织在一起。
这次只来了四位管事，先前那位秦老主事并未出席。
周如寄同她说过，秦老主事最是看不上这刘署长，此番怕是故意借故推脱，不愿与刘署长同席。
周如寄见到许清嘉过来，带着她结识了许多商署的同僚与城中有头有脸的商户。
这些人大多衣着华贵，言谈间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清嘉，似乎想从她身上探究出些什么。
周如寄一一为她引荐，从掌管粮盐贸易的张主事，到经营绸缎庄的李老板，再到负责商税稽查的王巡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程式化的笑容，说着场面话。
许清嘉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按照周如寄的嘱咐，多听少说，只在必要时颔首致意，言语简洁却不失礼数。
一直到那位刘署长身着石青色蟒袍，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入正厅，喧闹的厅内霎时安静了几分。
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精光与算计。
刘署长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周如寄身旁的许清嘉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走到主位前站定，自有属官上前替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落雪，动作恭敬得近乎谄媚。
待众人都屏息敛声，他才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一是为感念诸位去年对商署事务的鼎力相助，二也是想借着这聆雪宴的名义，与诸位共商来年商路规划。
如今北地战事暂歇，南境漕运渐通，正是我等商户拓展营生的良机。
只是这商海行船，风浪难测，既要抱团取暖，更需规矩严明，切不可因小利而乱了大局。”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酒杯，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许清嘉，“来，诸位，满饮此杯，愿我等来年财源广进，亦盼商署与诸位同心同德，共渡难关。”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一时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许清嘉随着众人起身，指尖轻轻捏着杯耳，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心中却在暗自思忖刘署长方才那话中的深意。
“规矩严明”四字，听似寻常，却隐隐透着敲打之意，尤其是他扫来的那一眼，让她更觉此次集会绝非只是简单的宴饮。
待众人饮尽杯中酒，刘署长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了擦唇角，又道：“说起这规矩，风云楼此次犯了大忌……”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扫了躲在后头的赵有光一眼。
赵有光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宽大的袖袍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原以为刘署长会先敲打周如寄，却没料到矛头竟先指向了风云楼，想来是这次风云楼折了，他心中也有不满，既需借此事立威，又要让旁人看清。
即便如赵有光这般依附于他的人，若办事不力，同样难逃责罚。
“哪位是许娘子啊？”
刘署长的目光终于定格在许清嘉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瞬间静止，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投向她，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看好戏的漠然。
许清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敛衽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亮而沉稳：“见过刘署长。”
她的动作不卑不亢，既符合礼数，又没有丝毫谄媚之态。
刘署长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许娘子，此次你的五味小馆被投毒遭遇这些是非，不过风云楼此次固然有错，但说到底还是你这五味小馆加入这商署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毕竟你一介女流，又无家族根基，仅凭几样新奇吃食便想在商署立足，怕是难服众望啊。”
话音刚落，厅内便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赵有光更是抬眼看向许清嘉，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许清嘉却神色未变，平静地迎上刘署长的目光：“署长此言差矣。商署立足之本在于商户是否诚信经营、是否能为地方民生带来助益，而非性别与家世。
五味小馆虽小，却从未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每日供应的吃食也皆干净卫生，街坊邻里有口皆碑。
至于名正言顺，我也是通过了商署的评定，有相应的商户作保，手续齐全，并非擅自闯入。
若仅凭性别与家世便否定商户的资格，那商署中经营胭脂水粉的女掌柜、白手起家的小商贩，岂非都成了名不正言不顺之辈？刘署长方才说‘规矩严明’，我以为这规矩首先应是公平二字，而非因人设限。”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目光坦荡地看着刘署长，不见丝毫退缩。
这番话既点明了商署评定的程序正当，又暗指刘署长的质疑有违公平原则，让周围原本看好戏的人也不禁暗自点头，觉得这许娘子虽年轻，却胆识过人，并非轻易可拿捏之辈。
刘署长听她一番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既没回避问题，反而将“公平”二字摆在明面上，倒让他准备好的几句敲打之语卡在了喉咙里。
他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抚着颔下短须缓缓道：“许娘子倒是伶牙俐齿，罢了，规矩是否公平，自有商署的章程来定。只是你初入商署，不知其中深浅，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说罢，他不再看许清嘉，转而对众人笑道：“今日召集诸位还有一事，往年商署的年尾考核是每月盈利不低于三十两白银，今年我瞧着商署的诸位商户也是
颇为勤勉，便将这标准上调至五十两。此事已在商署报备，下月起正式施行。”
他扫了眼许清嘉，“诸位皆是商署的中流砥柱，想来定能轻松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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