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龙初见烟霞的时候,她并不是如今清风霁月,白衣翩跹,冷艳出尘的模样。
有的人,你第一次见她\/他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仿佛上一世就相识,于是,你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的……
那时,烟霞扮成一个波斯的舞女,在醉香楼跳舞。别的舞姬都纷纷围着子龙献媚讨好,独独烟霞避之犹恐不及。
对他,这位湖州城内出了名出手阔绰的客人,她避让的轨迹太过明显,仿佛他周身弥漫着令她不适的气息。
她的舞,也与旁人不同。
别的舞姬是藤蔓,扭动着腰姿试图缠绕上席间的贵客。而她,像一柄被丝竹声包裹的、缓缓出鞘的薄刃。每一次旋转都带着刻意的距离,每一次扬手都划开无形的屏障,将贪婪或好奇的目光都格挡在外。
子龙在心里暗自冷笑,这种女人的把戏,他十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有的时候,女子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法子。
她们都知道他是湖州刺史的独子,长着一副好看的皮囊,是这城中有名的缟粱纨绔,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他还是龙族。
龙族是古老的神族,除了拥有无上的智力和神力之外,龙族还多疑傲慢、好色成性和极其厌蠢。
十岁那年,父亲的宠妾云娘看中了湖州本地丁老爷的万贯家财,不顾子龙的母亲秉莲夫人的反对,跟丁家结了亲。其实,子龙是明白云娘的苦心的。像祖父詹家和外祖父赵家这样的贵族世家,守着万贯的祖产,不缺金钱,自然也就看不上丁家这样毫无根基的商贾人家。
可,谁会嫌钱多呢?子龙懒洋洋地把一个喂到嘴边的酒杯咬住,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中,他又斜了一眼那个独自在远处跳舞的女子。
一条丝巾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单看眼睛的话,算是中上之姿,子龙想,“这女子为什么要这样引起我的注意呢?难道我还能因此爱上她,并且娶她为妻吗?”
这样想着,他咧开一边的嘴,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还是十岁那年,杏儿就陪他上过床了。十年床帏内的翻云覆雨,男女的那点儿事,于他,实在缺少吸引力。
他更愿意完全不动心地,把眼前这个舞姬的裙子掀开,露出裙下那片春色,然后像野兽一样地扑上去……
可,突然地,他从那舞姬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一瞬即逝,但子龙还是皱了皱眉。他斜倚在锦榻上,任由几只玉臂将自己拥抱入怀,子龙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穿过旋转的裙摆和迷离的笑靥,精准地钉在那个独舞的女子身上。
不对,那不是普通女子的欲擒故纵,是一种近乎洁癖的疏离,甚至……子龙感受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厌恶。
这倒有趣了,子龙想,一个欢场女子,居然厌恶客人?
前不久,弹劾父亲的童炎被下了大狱,这本来很正常,因为童炎是御史言官,今天弹劾这个人,明天弹劾那个人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他竟然在狱中死掉了。
具体的情形不清楚,但子龙的父亲詹不忧警告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童炎死得不明不白,咱家被怀疑了,你这段时间少出去惹事……”
眼前这舞女眼中一闪而逝的冰芒,与父亲提及此事时眉宇间那抹凝重,诡异地重叠了。难道,这不是风月场中的把戏,而是官场的一片阴谋的云?
子龙吸了吸鼻子,周围都是胭脂香粉的味道,他轻敲了一下盘子,立刻有一个省事的女子夹了一片卤牛肉送到他的嘴里,子龙嚼了嚼,饭食里并没有下药。
他本能地调动起那超越凡俗的敏锐感官——过滤掉丝竹的靡靡之音,捕捉那舞姬足踝处金铃的每一次颤动,节奏稳定,毫无慌乱。他的眼睛穿过晃动的珠帘与弥漫的香雾,锁住她唯一露出的双眸。
子龙的心动了一下,那双眼睛的颜色比一般中原人略浅,冷冰冰的,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不记得哪个年轻女子有这样一双看透俗世,不染凡尘的眼睛。
就在他肆无忌惮的打量下,那双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虽然只是一瞬,如暗夜电光,却让子龙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已翻起波澜。龙族的好奇心和掌控欲被彻底勾起。他屈指轻轻叩了一下桌面,“叫她,”子龙用下颌点了点那个独自成一方天地的身影,“过来,陪我喝一杯。”
乐声未停,周遭的起哄声骤响,几个舞娘脸上堆起夸张的笑,连忙扭过去拉人。
烟霞的舞步终于停了下来,隔着纷乱的人影,她先是抬眼朝这边看了过来。这一次,子龙看得真切——那眸子里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或畏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更为理智的评估和计算。
她缓步走近了,带着一身与醉香楼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仿佛是一位披着月光,在云间漫步的仙子。
“公子。”她的声音也是冷静的,像泉水,干净,也疏远。
子龙亲自将一只空杯斟满,推至桌沿。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她,带着审视,也带着明显挑衅的探究。
烟霞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先落在那杯酒上,随即快速扫过子龙的手、他腰间的玉佩,注意到他看似十分放松,实则属于狩猎者的蓄势。然后,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优雅地端起了那杯酒。
“公子破费了,”她举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子龙轻笑了一下,并没有计较她的放肆,“舞跳得不错,”子龙的声音拖得有些长,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轻浮腔调,“就是眼神冷了些。怎么?不喜欢这里的热闹,还是……”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单单不喜欢我这样的人?”
烟霞抬起眼帘,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铮!”地一声轻响,似两把无形的剑尖,于方寸之间,精准地抵在了一起。
“公子说笑了,”她回答,语气平淡得有点儿过分,“欢场之地,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公子龙章凤姿,是贵人,奴家只是唯恐伺候不周,惹您厌烦。”
她的话是谦卑的,正合她的身份,可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卑微之色,反而有一种近乎平等的冷静对峙。
“惹我厌烦?”子龙玩味着这个词,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怎么会呢?我一点儿都不厌烦你……”
说着话,他目光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从她遮面的丝巾,缓缓滑落到她因跳舞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上,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试探,他要逼出她的真实反应。
烟霞却没有慌张,她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地将空杯放回桌子上,“公子需要的,醉香楼里应有尽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只是有些东西,看似美酒,或许是鸩毒;看似温香,或许是陷阱。公子身份尊贵,更应该警惕,惜福慎取。”
说罢,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毫无瑕疵但冰冷至极的礼,“奴家还需献舞,恕不奉陪了。”
同桌的世家子弟已经有人打抱不平起来,子龙却无声地笑了,自己居然被一个舞姬教育了。她既然关心自己,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闲话,想来不应该是来加害自己的人。
刺史公子宽宏大量地摆摆手,大气地说道:“这么有个性的小娘子!我喜欢!来呀!赏!统统有赏!”
满桌子的人都欢呼起来。子龙想:“自己装纨绔的时间太久了,有的时候都快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喜爱酒色财气了。”
珠帘轻动,只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表哥,我们去那边水榭亭子坐吧。”
子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却听得真切,说话的,正是他的未婚妻子丁小姐。她也不知道避嫌,去哪里都带着那个显眼包尤表哥。
其实呢,子龙也常常去郊外找与他相好的那个小娘子,只是,他懂得保密的道理,每次都是偷偷地、晚上去。不像丁小姐这个蠢妇,明目张胆地给他戴绿帽子。
其实子龙曾经想过偷偷干掉那个尤表哥,尤其在第一次杀人之后。那一次他偷偷去私会小娘子,结果被她的爹娘发现了,子龙大手一挥,抛出一锭金子。
农家夫妇当时就被镇住了,事情很快就解决了。谁知那个妇人嘴太碎,如决堤的水滔滔不绝,找各种埋怨自己的丈夫。一开始子龙并没有在意,可是那妇人越说越离谱。
从女儿在襁褓之中的教育,到婆婆的刁蛮,一直说到昨天晚上的晚饭没有肉,居然都是她丈夫的责任……
子龙怒了,他本来就非常讨厌蠢人。
蠢人跟笨人、学识不高的人不同,笨、学识不高,可以经过后天的努力渐渐弥补。可是蠢人不同,他们拒绝成长,拒绝一切意见和道理,他们会自己生成一套严谨的理论,然后就从此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再接受任何外来的声音。
蠢人与笨人或学识不高的人存在本质区别。笨或学识不足,通常源于天赋或早期教育的局限,但通过持续努力、正确的方法和反复练习,是可以逐步提升和改善的。
例如木工等手工业者在学徒期的时候,可能因为掌握的知识不够,或者练习的次数不足,学艺不精,但一旦掌握基础技能,技艺学成,便能举一反三,逐渐精进。同样,孔子强调“学而知之”的重要性,认为勤能补拙,智慧和愚蠢的区别更多取决于后天的态度,而非天生资质。
然而,蠢人往往表现出一套固化的思维模式,缺乏反思能力,即使面对相反证据也倾向于自我辩护,难以通过常规引导或努力改变。
因此,关键差异在于反思和适应能力——笨或学识浅可以通过学习扩展边界,而蠢的封闭性则阻碍进步。
恶人作恶需要缜密谋划,而蠢人闯祸只需要一个念头。恶人尚有底线,而蠢人却会为证明“我对”而拉着所有人陪葬。
更可怕的是,蠢人从不觉得自己蠢:他们把莽撞当果断,把偏执当信念,把甩锅当智慧。害人而不自知,永远不知道反省。
这样的人,无法教育,除了祸祸人没有一点儿用处,只有杀了。
农家的院子前方五十米处就是一片竹林,竹林幽寂,子龙隐身其中,瞬息间身形暴涨,化作巨龙腾空,庞大的龙躯盘旋在农家院子上方,鳞甲森森,农家夫妇吓得伏地叩首,抖如筛糠。
那龙没有一句废话,龙尾如天罚之刃,凌空一甩,直接扇掉了农妇的头,那头颅飞起,高高挂在了一个树杈之上,瞠目的表情凝固在最后一瞬的惊惧。
然后,他转身腾空而起,眨眼间就不知所踪,留下了懵圈的农夫,和一具再也不能开口的尸首。
那是子龙第一次杀人,他杀得干净利落,丝毫没有负疚感。
对于尤表哥,他也动过杀死他的念头,可一想到他哭唧唧的可怜模样,子龙又强按下冲动,劝慰自己不要为了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男人,徒增杀戮。
是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可怕的、随时可以取人性命的暴虐龙族,他不仅知道,还早就学会了腾云。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独自徘徊在万米高空,云端之上,徜徉在月亮的光辉里,思考着重大的人生问题。
唐高宗四年,詹子龙的父亲詹不忧时任湖州刺史,是本地最大的行政和军事长官。朝中以童炎为首的言官,以手握重权,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理由,数次弹劾詹不忧。
詹家是商洛的望族,自有声望,詹不忧的父亲少年时游历,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赵震海,也就是后来的震威侯。两人纵情山水,格外投缘、分外投契,最终还成了儿女亲家。
詹不忧与赵秉莲成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可天不遂人愿,詹不忧这样的高官,也不能免俗,府中除了云娘,还有封娘子、何娘子一共三房妾室。
但是自从云娘为妾后,秉莲夫人就拱手让出了管家权,不仅如此,她整天蜗居在房内,从不轻易见人。哪怕是儿子詹子龙,轻易地,也见不到母亲的面。
云娘昔年是秉莲夫人的丫鬟,因着年轻美貌,妩媚动人,机缘之下,就被詹不忧宠幸了。而且既执掌了詹府的管家之权,柔弱的云娘也是有三分威风在的。比如她就执拗地不顾秉莲夫人的反对,定下了子龙和丁氏女的婚约。
要说秉莲夫人心中无怨,是不可能的。
子龙甩了甩巨大的头颅,想起醉香楼那些姑娘们谄媚取悦的笑脸,倘若现在她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会不会惊叫出声,狼狈逃窜呢?至于今天见的那个冰冷的舞姬,嗯,她倒是与众不同。
她呢?她见到自己原本的模样,也会惊慌失措么?
想到白天的那个舞姬,子龙走了一会儿神,他按下云端,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詹府自己的院子里。
然而下一秒钟,一支箭呼啸着朝他射来,仅仅靠着灵敏的听觉,詹子龙才警觉地偏了一下头,堪堪地躲过这支瞄准了自己的脑袋射出的箭矢。
可敌人并没有等他再做出反应,第二、第三、第四支箭已经随后而至,子龙大惊失色,一个就地打滚,狼狈地四脚并用地爬着躲到了门廊的柱子后面。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想谁这么嚣张?跑到刺史府里来取自己的性命?
可不等他想明白,院子里已经悄无声息地跳进来了七八个人,个个手持白刃,朝他包围而来。
门廊的柱子并没有很粗,也并不安全,照现在的情形看,除了化龙逃走,子龙似乎一点儿办法没有。用龙尾扇掉一个农妇的脑袋是简单的,可对付这么一群手持刀剑的家伙,詹子龙自问,毫无胜算。
他一面恨自己太过弱小,除了逃命,别无他法,一面准备瞅准机会,在一个没人攻击的死角,好安全地逃离。
就在这个逃命的节骨眼上,意想不到的救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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