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耿忠并未坐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愈急的风雪，厚重的都督常服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带来一股外面的肃杀寒气。
两名亲卫如铁塔般守在门外，隔绝内外。
萧煜裹着那件显旧的熊皮袍子，脚步虚浮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倒不全是伪装，方才击杀刺客、审问俘虏，确实耗神，轻轻咳嗽了两声，拱手道：“不知都督深夜莅临，萧煜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语气谦卑，姿态放得极低。
耿忠转过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萧煜脸上扫过，仿佛要透过那层病弱的伪装，看清其下的真容。
他并未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七殿下，今夜府上，似乎不太平静？”
萧煜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后怕与茫然：“劳都督挂心。方才……方才院中似有些异响，像是野狗争食，搅了清梦，已让下人去查看了。这凉州城……唉，终究是不比玉京安稳。”他轻轻叹息，将一个受惊扰的落魄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耿忠盯着他，目光如炬，缓缓道：“只是野狗么？本督来时，似乎闻到些许……不寻常的气味。”他并未点破，但话语中的暗示已足够明显。
萧煜心头雪亮，耿忠定然是收到了风声，甚至可能在他清理现场之前，就已经知晓了这场刺杀！
这位都督对凉州城的掌控力，果然深不可测。
他此刻前来，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另有所图？
“或许是风雪带来的异味吧。”萧煜避重就轻，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说起来，前几日听闻城中有北漠细作流窜，都督日夜操劳，还要为萧煜这无用之人费心，实在惭愧。”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北漠细作”，既是解释可能的“异味”来源，也是在试探耿忠对阴山鬼窟之事的了解程度。
耿忠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踱步到桌边，手指划过落满灰尘的桌面：“七殿下居此陋室，倒是清减了不少。可还住得惯？”
“蒙都督照拂，有一隅之地安身，已感念不尽，不敢再有他求。”萧煜垂眸应答。
“嗯。”耿忠在桌旁那张唯一的旧木椅上坐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萧煜，“殿下可知，北漠左贤王呼衍灼，近日在野狼原，除了操练兵马，还在大肆搜寻一些……前朝旧物？”
来了！
萧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前朝旧物？呼衍灼搜寻此物作甚？莫非是想效仿古人，附庸风雅？”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耿忠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风雅？或许吧。不过，据本督所知，他所寻之物，非同小可，似乎关系甚大，甚至可能与某些……星象谶纬之说牵扯不清。”
星象谶纬！又是这个词！
萧煜能感觉到怀中铜钱似乎微微发热，但他强行压制住心神波动，脸上适当地浮现出些许读书人听到“怪力乱神”之事时的不以为然：“谶纬之说，多是妄言。呼衍灼身为北漠左贤王，竟也信这个？莫非是其内部不稳，欲借此收拢人心？”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北漠内部斗争，试图转移耿忠的注意力。
耿忠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或许吧。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凉州地处边陲，龙蛇混杂，前朝覆灭时，亦有不少遗物流落于此。呼衍灼如此大张旗鼓，难免不会有一些宵小之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生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萧煜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量：“七殿下身份特殊，虽身处陋巷，亦需谨言慎行，莫要被些不相干的人或事牵连才好。毕竟，玉京那边……对殿下还是颇为关注的。”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提醒萧煜北漠的威胁和凉州城的复杂，警告他不要卷入某些事情，更暗示玉京（尤其是高拱）始终在盯着他。
萧煜连忙躬身：“都督金玉良言，萧煜铭记于心。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敢行差踏错，辜负圣恩，亦不敢给都督添麻烦。”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
耿忠凝视他片刻，方才缓缓起身：“如此便好。夜深了，殿下早些安歇吧。这凉州城的‘野狗’，本督自会派人清理，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带着一身风雪气息。
看着耿忠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萧煜缓缓直起身，脸上的谦卑与疲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耿忠今夜前来，绝非偶然。
他不仅知道了刺杀，更将呼衍灼搜寻前朝遗物、甚至可能与星象有关的消息，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透露给自己。
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情？还是在暗示自己手中可能握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或者，他是想借自己这把“刀”，去应对呼衍灼或是高拱？
这位看似粗豪的边军都督，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绝不在高拱之下。
风雪依旧，萧煜立于檐下，感觉怀中的铜钱热度渐退，但那冥冥中的指向却愈发清晰。
耿忠的警告言犹在耳，高拱的窥伺未停，呼衍灼的威胁迫在眉睫，阴山鬼窟的刺客刚刚伏诛……
四方势力，八面来风。
他这藏于风雪破院中的“废皇子”，已然成了这盘错综复杂棋局中，一个无法再被忽视的棋子。
只是，棋子，未必不能成为棋手。
萧煜转身，走入屋内，密道的入口在黑暗中无声开启。
他需要尽快消化今夜所得，无论是来自俘虏的口供，还是来自耿忠的“提醒”。
下一次，当风雪再临之时，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将这棋局，彻底搅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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