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的余音在忆魂林里荡了许久，才渐渐融进午后的阳光里。苏沐雪蹲在祭坛旁的新苗前，指尖拂过叶片上的绒毛，那株从老木屋带回来的忆魂木幼苗，已经抽出第三片新叶，叶尖沾着的晨露折射出虹光，映得她发间的银梳也泛起细碎的蓝。
“该搭棚子了。”楚嫣然扛着捆新砍的竹条从林子里钻出来，竹条上还带着翠色的竹叶，风刃别在腰间，刃鞘磕着竹条发出“哒哒”的响。她把竹条往地上一放，拍掉手上的泥：“仲裁者说这几株幼苗得防着过冬的雪，我爹让人送了些油布来，就在码头的船上。”
林峰正蹲在不远处整理药圃，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腥气，他把一包包草药种子分门别类摆好，标签上的字迹清秀——有防蛇虫的驱虫草，有治外伤的止血花，还有几包是老木留下的忆魂木种子，袋子上用麻绳缠着片枯叶，枯叶背面写着“需伴晨露种”。“这几畦地得离幼苗远点，”他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圈，“驱虫草的气味太烈，怕伤着新根。”
苏沐雪从布包里掏出那本快写满的《忆魂林记》，翻到最新一页，上面画着幼苗的生长图，旁边记着楚嫣然的话：“竹棚要留三寸空隙，既能挡雪，又能透光。”还有林峰标注的草药习性：“止血花喜阴，宜种在忆魂木西南方。”她笔尖顿了顿，忽然想起奶奶日记里的句子：“守林人过日子，就像树长年轮，一天添一圈，急不得。”
三人搭竹棚时，各族的子弟陆续从主城赶来。楚家的铁匠铺伙计扛着铁支架，支架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炉温；林家的药童提着陶罐，里面装着发酵好的草木灰；苏家的绣娘捧着块粗布，布上绣着三族图腾的纹样，说是要给幼苗做块挡风的幔子。
“楚丫头，这支架得再弯点。”楚家族长叼着旱烟袋，指挥着伙计调整铁架的弧度，烟袋锅里的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当年你太爷爷给老钟搭棚子，铁架弯得跟月牙似的，雪落上去能自己滑下来，一点不压着木头。”
苏沐雪的族叔正帮着绣娘固定幔子，他手里捏着半块木梳，梳背的雏菊与苏沐雪那半拼在一起时，恰好能看见完整的纹路。“你奶奶当年总说，幔子要绣得松些，风过能透气，就像过日子得留些空隙。”他指着布上的针脚，“你看这雏菊的花瓣，每针都留了半分的空，就是怕绷得太紧裂了。”
林峰的师傅——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医者，正坐在药圃边的石头上，看着徒弟撒种子。他手里摩挲着块忆魂木令牌，令牌上刻着的松树纹已经磨得发亮：“记得你太爷爷种药，总在辰时三刻撒种，说这时的露水带着晨光的气，能让药性更足。”他忽然咳嗽两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林峰，“这是当年从老木这儿讨的忆魂木芯，磨成粉混在草药里，能安神。”
竹棚搭到一半时，楚嫣然突然想起什么，拽着苏沐雪往林深处走。穿过一片齐腰高的蕨类植物，眼前出现那眼曾映出祖辈身影的泉眼，泉边的石头上，还留着老木刻的棋盘，棋盘边缘新添了几道刻痕，像是有人刚下过棋。“你看这个。”楚嫣然指着泉眼旁的一棵忆魂木，树干上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树根处的一个树洞。
树洞里藏着个布包，打开时飘出淡淡的茶味。里面是三个粗陶碗，碗底分别刻着松、鹰、菊，碗沿都有细微的磕碰——正是老茶馆里那套太奶奶们用过的茶碗。“老木肯定早备着了。”楚嫣然拿起鹰纹碗，碗底还粘着点茶渍，“他知道我们会来这儿。”
苏沐雪摸着菊纹碗的边缘，忽然听见泉眼传来“叮咚”声，低头一看，泉水中竟映出三个身影：年轻的老木蹲在泉边刻木梳，楚嫣然的太爷爷举着风刃在旁护法，林峰的太爷爷背着药箱站在树下，三人的笑声顺着泉水淌开，与此刻她和楚嫣然、林峰的倒影重叠在一起。
回到祭坛时，竹棚已经搭得差不多了。银灰色的油布罩在竹架上，阳光透过预留的空隙落在幼苗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药圃里的种子已经埋好，林家药童正提着水壶浇水，水流顺着土沟蜿蜒，像条银色的带子缠向幼苗。苏家绣娘的幔子挂在棚子内侧，风过时，布上的三族图腾轻轻晃动，像活了过来。
暮色降临时，众人围着新搭的竹棚坐下，楚家伙计烤的红薯在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响，林家药童泡的忆魂木叶茶冒着热气，苏家绣娘带来的糕点摆了满满一石板，糕饼上印着雏菊、松针、鹰羽的纹样。
“该给棚子起个名。”仲裁者咬了口红薯，热气烫得他直呼气，“就叫‘新盟棚’如何？”
楚嫣然摇摇头，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叫‘年轮棚’吧，你看这棚子围着幼苗，就像年轮围着树心，一年年往外长。”
林峰点头附和：“好，就叫‘年轮棚’。等到来年，我们再在旁边搭个‘再年轮棚’，让这林子的年轮，一圈圈往外扩。”
苏沐雪把《忆魂林记》摊在膝盖上，借着炭火的光写下：“今日，年轮棚成。三族共守，待春归。”她抬起头时，正见楚嫣然把烤好的红薯掰了一半递给林峰，林峰则把自己的茶碗推给楚嫣然，两人的影子在炭火边挨得很近，像两棵依偎着生长的树。
夜深时，各族子弟陆续回城，祭坛旁只留下三人的身影。楚嫣然往炭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炸响，照亮了竹棚上的油布，布上的霜花渐渐融化，顺着棚檐滴落在幼苗周围，像在悄悄浇水。林峰从药箱里拿出三个小布包，每个包里都装着些忆魂木叶和新采的草药：“带回去吧，夜里喝了安神。”
苏沐雪把那本《忆魂林记》小心地放进布包，又将拼好的木梳放在最上面。她抬头看向夜空，星星在忆魂木的枝桠间闪烁，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看那座新搭的年轮棚，看棚下熟睡的幼苗，看三个年轻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与老木、太奶奶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在祭坛的泥土上，印下一圈崭新的年轮。
“等雪化了，”楚嫣然的声音带着困意，“我们就去云崖，老木说那里的日出最好看。”
“还要带上《忆魂林记》，”苏沐雪笑着说，“把日出的样子画下来。”
林峰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根柴：“我会配好防雪盲的草药，到时候给大家带上。”
炭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红光在灰烬里跳动。竹棚里的幼苗仿佛动了动，新抽的嫩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他们的约定。苏沐雪忽然想起奶奶说的，守林人最幸福的事，不是看到树长高，是知道自己种下的树，会陪着后来人继续长大。
夜色渐深，忆魂林里静悄悄的，只有年轮棚的油布偶尔被风吹得“哗啦”响，像谁在低声读着新写的《忆魂林记》，一字一句，都浸着期待——期待来年的春，期待新抽的芽，期待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约定，能随着幼苗的生长，一圈圈，长进更远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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