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山的夜，沉得能拧出墨来。
招待所房间里的灯光，在摊满材料的桌面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晕。李主任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子夜寒风的凉意，他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却亮得吓人，透着股猎手逼近目标的锐利。
“林书记，有眉目了。”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寂静，“通过一位退休老厅长的关系，辗转联系上了赵工——赵明启，淮海能源光伏项目部前任技术总监，也是那个‘明星产品’的核心研发者之一。他去年年初离职的，现在在南方一家民营光伏企业做技术顾问。”
林辰正埋首在一堆财务数据里，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刀：“他愿意谈？”
“电话里谨慎得很，只说该反映的都反映过了，没用，心寒透了。”李主任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不过，他透了个关键信息——当初项目上马前，他牵头做过一份详尽到骨子里的《技术风险评估与可行性报告》。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引进的生产线存在兼容性缺陷，核心的pEcVd镀膜工艺参数和国内硅片基底压根不匹配，良品率绝对达不到商业运营的要求。而且，他怀疑当时采购的那条二手生产线，价格虚高得离谱。”
“报告呢？”林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
“他说，报告交上去就石沉大海了。后来在一次内部会议上，他据理力争，差点跟力主引进这条线的吴天荣拍了桌子。再往后，他就被边缘化，最后‘被辞职’了。”李主任顿了顿，声音又沉了几分，“最关键的是，他手里可能还留着那份原始报告的电子版，还有……一些当时内部沟通的录音片段。”
空气瞬间凝固了。
这份报告和录音，就是刺破重重迷雾的利刃，是能一击致命的铁证。可怎么让一个心灰意冷、顾虑重重的前高管，把这些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东西交出来？
“他有什么条件？或者说，最大的顾虑是什么？”林辰问得直接。
“顾虑多着呢。”李主任苦笑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一是怕打击报复，吴天荣在洛山经营这么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不是好惹的。二是对上面的决心有疑虑，怕事情闹到一半就黄了，最后不了了之，他反倒成了靶子，里外不是人。三是……家庭。他老母亲年迈多病，一直在洛山老家休养，他怕这事波及家人。”
正说着，林辰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小马发来的加密信息：“书记，初步核实，赵工母亲上月因心脏病住院，手术费不是小数目。他妻子近期工作也出了变动，南方那家公司对他掺和淮海能源的‘旧事’，似乎颇有微词，压力不小。”
信息很短，却像拼图最后一块，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赵明启此刻的处境，分明是内外交困。这既是压垮他的重担，也可能是撬开僵局的突破口。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需要一份能压过恐惧和疑虑的、足够沉重的砝码。
林辰沉默了，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笃，笃，笃。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里无声流淌，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悲欢。他想起白天在五金店老师傅眼中看到的无奈，想起郑国涛、吴天荣们精心粉饰的太平。这沉默的大多数，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告诉他，”林辰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我以省委副书记的名义向他保证，他和他家人的安全，由我亲自负责。我会协调相关力量，确保万无一失。第二，这次调查是省委的决策，不彻查到底，决不收兵。让他放心，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第三，他母亲的医疗费用，如果确有困难，可以通过合规渠道申请救助——这不是交易，是组织对为国家做过贡献的技术人员的关怀。”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一字一句砸在人心上：“最重要的是第四点，你告诉他，淮海能源的问题，不仅仅是几十亿投资打水漂，是几千个家庭的生活保障，是国有资产的白白流失，更是对‘实事求是’这条底线的践踏！我们需要他这样的知情人站出来，不是为了扳倒谁，是为了挽救这个企业，是为了让那些真正干活、有担当的人不再寒心，是为了给洛山、给所有依赖这个企业生存的人，一个交代！这份证据，关乎的是公道！”
李主任凝神听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这哪是简单的承诺，这是信念的传递，是给一个寒心之人的底气。
“我明白了，林书记。我马上再联系他，把您的意思带到。”
沟通持续到深夜。
起初，电话那头的赵明启依然犹豫，声音里满是挣扎。李主任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把林辰的话原原本本转达，又把调查组目前掌握的情况——尤其是那家可疑供应商的资金疑点，客观地分析给他听。他特意强调，这次调查不同寻常，林辰亲自坐镇，压根没打算走走过场。
转折点，发生在李主任无意中提到“调查组已经注意到核心研发团队高流失率的问题，并且开始接触其他几位离职骨干”的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赵明启哑着嗓子问：“你们……真的会一查到底？不会半路又……”
“赵工，”李主任语气郑重，“林书记就在隔壁房间，他让我转告你，他这次来，就没打算戴着墨镜看戏。证据链不止你这一环，但你是最关键、最能定音的一环。”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终，赵明启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好。我信你们一次。报告和……和一些录音的加密文件，我会发到一个安全邮箱。密码是我女儿生日加上淮海能源成立那天的日期。”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希望……希望能看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凌晨三点，加密文件被成功接收、解密。
当那份详实的技术风险评估报告和几段关键会议录音内容呈现在林辰面前时，房间里鸦雀无声。报告里的数据冰冷刺骨，一条条指出生产线的致命缺陷；录音里的对话更是触目惊心，吴天荣那句“只要数据好看，先把项目立起来再说”的叫嚣，还有几位领导的附和声，听得人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技术判断失误，分明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用国家和职工的利益，为个人的“政绩”和可能的私利铺路。
证据链的核心一环，终于被撬动了。
林辰仔细翻阅着每一页报告，聆听着每一段录音，脸上的表情凝重如铁。他指尖划过报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那是赵明启当初呕心沥血的证明。
“立刻组织技术专家和审计骨干，对报告内容进行复核验证。”林辰猛地抬头，下达指令，声音冷峻，“同时，根据录音线索，深挖采购流程和资金流向。记住，绝对保密，尤其是对赵工的信息，要采取最高级别的保护措施。”
天色微明时，林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淮海能源厂区模糊的剪影。
赵明启的突破，像一道锐利的光，劈开了笼罩在淮海能源上空的铁幕。
但这道光，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较量，将更加短兵相接、凶险异常。
破冰之人已经出现，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握在林辰手中的证据，既是刺破谎言的利剑，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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