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这不同寻常的应对方式打得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所有恶言恶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最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只能气哼哼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用后脑勺对着她，独自生着闷气，周身散发着“我很不高兴”的气息。
千世子见他不反对，便当他是同意了。
不过哪有什么不反对，某人只是被气得说不出反对的话，实在没招了。
不多时，侍从们低着头，恭敬地将千世子的寝具，生活用具，几件常穿的衣物和一些书籍搬了进来。
她指挥着侍从们在房间另一侧铺设好她的铺位，与月彦的床榻相隔不远不近，二人中间摆上了遮挡视线的屏风。
整个过程，产屋敷月彦一直梗着脖子看着墙壁，假装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但微微泛红的耳廓和紧抿的嘴唇，却泄露了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月彦的女房们自从千世子说要搬过来开始就吃了一惊，如今千世子指挥着她们收拾铺位，又瞥了一眼床铺上背着身却没有出声反对的少爷，不由得觉得夫人实在是太有实力了。
少爷那脾气，旁人躲都躲不及，只有夫人勇往直前，毫不畏惧。不愧是夫人啊，有这种决心，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按千世子的心意摆放妥当，侍从们退了出去，只留下千世子和月彦夫妻两个。
鉴于月彦还在对着墙生闷气，千世子没去打扰他，而是自顾自地整理自己的妆奁和书籍。
随后她便如同往常一样拿起一本书，安静地跪坐在自己的矮几旁看书，自然地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做同样的事情而已。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
暮色四合，女房们悄无声息地送入晚膳，在房间中央摆开两张矮几。
一份是给月彦的，极其清淡的病号餐：一小碗熬得软烂和胃的白粥，一碟蒸熟的蔬菜，还有一碟切好的，适合病人食用的水果。
饭后半个时辰，他还要喝一碗黑乎乎的，气味浓郁的补药，正在火上煨着。
另一份则是为千世子准备的，符合她胃口的精致料理，比起月彦那份，多了些花样和一点油水。
用膳时，两人都沉默着。千世子吃饭时不爱说话，姿态优雅地小口进食。
她吃得不多，每样菜式只是略略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似乎对食物并无太大兴趣。
月彦更是如此，他进食的动作缓慢而费力，眉头微蹙，仿佛吞咽本身都是一种负担。
那碗粥他只喝了小半，蔬菜更是没动几下。
他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千世子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食上，嘴角勾起，带着恶意。
“呵，怪不得长得如此矮小，原是不好好吃饭的缘故。藤原家是苛待你了，还是你立志要学那些雀鸟，啄些米粒就饱了？”
千世子拿起茶杯准备喝茶，听闻此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性情素来平和，对大多数事都不甚在意，对月彦的刻薄言语也能一笑置之，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但唯独有一件事，是她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遗憾——她的身高。
或许是基因所限吧，哪怕她有很用心地用各种方法长高，但她的最终身高停留在了大约五尺（约151cm）的高度。
她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其实是很正常的，但她内心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低。
这样的身高，总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子。
平日里并无人在她面前讲这点，但此刻被月彦如此直白地戳破，对方还带着明显嘲讽的语气，她心中一股微小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态，便迅速垂眸，借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滞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轻声道：“大人说的是，日后我定当注意。”
然而，她这次忘记了一点。产屋敷月彦常年抱病在床，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但或许是因为长久被困于一室，他对外界的感知变得非常灵敏，尤其是对近在咫尺之人的情绪波动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千世子那瞬间的停顿，垂眸时一闪而过的细微情绪，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原本只是习惯性地出言讽刺，却没料到真的戳中了什么。
看到她明明生气了，却还要强行维持端庄得体的模样，他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往常那种肆意发泄攻击后的快意，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晚膳在一种比之前更微妙的沉默中结束了，女房们收拾好餐具，悄声退下。
不多时，女房又将月彦的药端了上来。那碗看着就苦不堪言的补药，他屏息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即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立刻用清水漱口。
千世子径直走回自己的矮几旁，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书卷。
借着明亮的烛火，她专注地阅读起来，仿佛完全沉浸在了文字的世界里，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个刚刚嘲讽过她的丈夫，都隔绝在外。
月彦靠在榻上，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她。
灯台摆在一旁，微微晃动的烛火映着她侧脸的线条柔和，为她镀了一层莹莹的光辉。
她看书时很安静，睫毛低垂，神情平和，似乎真的已经完全不在意方才的插曲。
可他心里却像是被什么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有些不自在。
他向来肆意妄为，出口伤人从不顾及后果，更遑论道歉。但此刻，他却莫名地觉得，方才对她讲的那些话，或许确实有些过分了？
尤其还是对着一个……总体来说对他还算不错的女子。
这种极其陌生的，愧疚的情绪让他十分烦躁，他试图闭上眼睛睡觉，却毫无睡意。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千世子其实早已调理好心绪了，她看书并非赌气，而真的只是想看书而已。
生气只是那一瞬间的事，很快她就想开了。身高是天生的，在这时代很寻常，不必过分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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