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书生名叫柳明轩，祖籍江南，和当年的沈砚一样，科举屡试不第，辗转来到青溪县，听闻城西沈园僻静且免费，便托人求了钥匙，搬了进来。
他初入沈园时，并未听闻那些恐怖传闻。青溪县的老人大多讳莫如深，年轻人则早已将沈砚和画灵的故事淡忘，只当是个普通的荒园。柳明轩收拾房间时，一眼就看中了挂在铜镜旁的仕女图。
画中女子身着月白襦裙，立于老槐树下，手持白梅，眉眼温婉，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怨，栩栩如生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走出画来。柳明轩本就痴迷书画，见此佳作，顿时爱不释手，特意找了块干净的锦缎，将画轴上的灰尘细细擦拭干净，又重新挂回了铜镜旁，恰好与镜面相对，画中人影与镜中虚像相互映照，更添了几分缥缈灵动。
他起初只当这是幅前朝古画，并未多想。可入住的第一晚，怪事就发生了。
三更时分，柳明轩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惊醒。那声音“嗒嗒”作响，软绵无力，像是女子的绣鞋踩在青砖上，从院子里缓缓走向正房，停在门外后，又轻轻绕到窗边，似有若无地徘徊。
柳明轩本就胆小，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出声。他明明记得睡前锁好了门窗，这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脚步声，还能隐约听见一阵极轻的叹息，细软绵长，带着说不尽的哀怨，像羽毛轻轻搔在心上，既让人心慌，又莫名生出一丝怜惜。
这一夜，他再无睡意，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清晨推开门，院子里的蒿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老槐树的枝桠在晨风中轻轻摇晃，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仿佛昨夜的脚步声和叹息都是他的幻觉。
可当他回到正房，却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枝白梅。
那梅开得极盛，花瓣洁白如雪，花蕊嫩黄，明明是初冬时节，却透着一股子春日的鲜活。柳明轩心中诧异，他昨日收拾房间时，分明没见过这花，沈园里也不曾栽种梅树，这枝白梅是从哪里来的？
他伸手拿起白梅，凑近鼻尖轻嗅，没有寻常梅花的清甜，反而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冷香深处，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像是旧物受潮后散发出的气息。指尖触到花瓣，冰凉柔滑，竟不似真实的花瓣，倒像是玉石雕琢而成，却又比玉石多了几分柔软的韧性。
“莫非是哪位邻里送来的？”柳明轩喃喃自语，将白梅插在书案上的青瓷瓶里，只当是好心人的馈赠。
可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连不断。
每天清晨，书案上总会多出一枝一模一样的白梅，青瓷瓶里的花从未凋谢，反而越开越盛，冷香也日渐浓郁，那股霉味却越来越重，到后来，竟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腥气，像是干涸的血迹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味道。
夜里的脚步声也越来越频繁，不再只是徘徊在门外窗边，有时竟会走进正房，停在书案旁，像是有人静静地看着他读书。柳明轩曾壮着胆子，在脚步声响起时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一道模糊的月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铜镜之后。
他开始留意那面铜镜。镜面边缘生着铜绿，照出的人影总是带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不甚真切。有一次，他对着镜子整理衣衫，竟看见镜中的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长发垂腰，身着月白襦裙，正是画中的女子！
柳明轩吓得浑身一僵，猛地转头看去，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那幅仕女图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的女子依旧眉眼温婉，眼神哀怨。他再回头看铜镜，镜中的人影已经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他眼花。
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幻觉。
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整日对着仕女图发呆，脑海里全是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他觉得画中的女子一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才会化作幽魂，在沈园里徘徊。他开始查阅古籍，想要找到与这幅画相关的线索，想要知道画中女子的名字，想要了解她的故事。
他去了县城里的书铺，向老板打听前朝画师周玉郎的消息。书铺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听闻“周玉郎”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沉吟半晌才道：“周玉郎？那是前朝末年的奇才画师，尤擅仕女图，传闻他的画有灵性，能让画中人活过来。只是他命途多舛，爱上了当时青溪县令的女儿，最后被当作刺客乱箭射死，尸骨无存。”
“县令的女儿？”柳明轩心中一动，“她叫什么名字？结局如何？”
“好像叫苏凝脂。”老板回忆道，“听说周玉郎死后，她就自缢在了城西的沈园里。后来沈园就变得邪性起来，常有怪事发生，说是苏凝脂的鬼魂在园子里作祟。柳公子，你该不会是住进沈园了吧？”
柳明轩点了点头，将自己遇到的怪事告诉了老板。老板听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连连摆手：“柳公子，那沈园不能住！赶紧搬出来！当年有个沈县令，就是因为和那画灵纠缠不清，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画灵吸走了魂魄，困在了画里！”
“困在画里？”柳明轩心中一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带来的行囊，里面装着他从沈园带出来的一幅小字，那是他模仿仕女图的笔触写的，此刻竟觉得字迹与画中女子的气韵隐隐相合。
他没有听从老板的劝告。越是听闻苏凝脂的故事，越是感受到她的哀怨与孤独，他心中的执念就越深。他觉得苏凝脂是个可怜人，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的孤独，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需要一个人倾听她的故事。
他开始对着仕女图说话，诉说自己科举失利的苦闷，诉说自己漂泊无依的孤独。每当这时，他总会觉得房间里的冷香变得浓郁几分，铜镜里的雾气也会散开一些，仿佛画中的女子在认真倾听。
有一天夜里，他又在对着画说话，说着说着，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公子，莫要悲伤，我会陪着你。”
柳明轩猛地惊醒，只见书案旁，站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是画中的苏凝脂！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肌肤白皙如雪，眉眼温婉依旧，只是脸色比画中更显苍白，眼神里的哀怨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的身影有些透明，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脚下没有影子，显然不是凡人。
“你……你是苏凝脂？”柳明轩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期待。
苏凝脂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软如丝：“正是。公子连日来与我倾诉心事，我感念公子心意，特来与公子相见。”
“三百年了，你一直在这园子里？”柳明轩问道。
苏凝脂的眼神暗了暗，轻轻叹了口气：“我自缢后，魂魄依附在周郎为我画的这幅画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他回来。可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沈公子出现，他化解了我的部分执念，却又因我而死，他的魂魄也依附在了画上，与我相伴。”
柳明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仕女图，此刻才发现，画中老槐树下的阴影里，隐约多了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身影，眉眼间竟与他之前在铜镜里看到的沈砚有几分相似。那身影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与苏凝脂的身影相互依偎，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
“沈公子……就是当年的沈县令？”柳明轩问道。
“是。”苏凝脂点头，“他为了救我，被道士所伤，我耗尽灵魂本源救了他，却也让他的魂魄永远困在了画中。我们相互陪伴，却也相互束缚，被执念缠绕，无法解脱。”
“那我……”柳明轩犹豫了一下，“我为何能看见你？为何你会来见我？”
“因为公子心中有执念。”苏凝脂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复杂，“公子痴迷于画，痴迷于我的故事，这份执念，与我对周郎的执念，与沈公子对我的执念，如出一辙。执念为引，便能让我们相见。公子，你是否也觉得，与我相见，是命中注定？”
柳明轩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觉得，自从看到仕女图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这份感觉，就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命中注定。
从那以后，苏凝脂便常常现身与柳明轩相见。她会陪他读书，为他研墨，听他诉说心事，偶尔也会给他讲三百年前的故事，讲她与周玉郎的相遇相知，讲她与沈砚的纠缠相伴。
柳明轩越来越痴迷于苏凝脂，他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被困在画中的女子。他不再想科举，不再想离开沈园，只想永远和苏凝脂待在一起，永远陪伴着她。
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精神也日渐恍惚，常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的朋友们来看他，都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空洞，语气呆滞，嘴里总是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朋友们劝他离开沈园，他却执意不肯，甚至将朋友们赶走，说他们不懂他与苏凝脂之间的感情。
这天，柳明轩正在对着仕女图说话，忽然发现画中的景象变了。画中的苏凝脂不再是独自一人站在老槐树下，而是与那个青衫男子并肩而立，两人的身影都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更让他心惊的是，画中老槐树下的阴影里，又多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有男有女，形态各异，像是一群被困在画中的魂魄，眼神空洞，透着一股深深的绝望。
“这……这是怎么回事？”柳明轩指着画，声音有些发颤。
苏凝脂的身影缓缓出现，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公子，这些都是历代被执念吸引，来到沈园的人。他们与公子一样，痴迷于我，痴迷于画中的故事，最后魂魄被画吸附，困在了这里，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柳明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凝脂：“你是说……他们都死了？他们的魂魄被困在了画里？”
“是。”苏凝脂轻轻点头，“执念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我们相见，却也能将我们束缚。一旦执念过深，灵魂就会被画吸附，永远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我们一同等待，一同痛苦，一同轮回。”
“那沈公子……他也是这样？”柳明轩问道。
“是。”苏凝脂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他为了救我，执念过深，死后魂魄便被画吸附，再也无法离开。我本想让他解脱，却没想到，反而将他拉进了更深的深渊。”
柳明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书铺老板的话，想起了自己日渐变差的身体，想起了铜镜里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他终于明白，自己正在重蹈前人的覆辙，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走向画中的牢笼。
“不……我不要这样！”柳明轩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不要被困在画里！我要离开这里！”
他转身就想往外跑，却发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迈不动步子。房间里的冷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带着强烈的腥气，铜镜里的雾气散开，映出了画中的景象：画中的苏凝脂和青衫男子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而那些模糊的人影，正朝着他伸出手，像是在召唤他，又像是在拖拽他。
“公子，不要挣扎了。”苏凝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无奈，“一旦执念生根，便无法拔除。你从踏入沈园，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不！我不信！”柳明轩嘶吼着，拼命地想要挪动脚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是苏凝脂一样，泛着淡淡的银光。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了无数人的低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在诉说着各自的痛苦与绝望。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在朝着仕女图靠近，画中的那些人影也在朝着他靠近，仿佛要将他融入其中。
“凝脂，救我！”柳明轩朝着苏凝脂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苏凝脂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痛苦和挣扎。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又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猛地收回了手。“公子，我不能救你。这是执念的轮回，也是我们的宿命。我若救你，只会让更多的人陷入其中，只会让这场轮回永远没有尽头。”
柳明轩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看着苏凝脂，看着画中那些空洞的人影，终于明白了这场轮回的真相：苏凝脂和沈砚的执念，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每一个心中有执念的人，将他们的灵魂吸附进来，成为漩涡的一部分，让这场痛苦的轮回永远延续下去。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停留在了仕女图上。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渐渐融入画中，成为了老槐树下又一个模糊的人影，与苏凝脂、沈砚，以及历代被执念困住的魂魄一起，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等待着下一个被执念吸引的人，走进沈园，走进这场永恒的轮回。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正房。书案上的青瓷瓶里，白梅依旧开得盛极，冷香混合着腥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仕女图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的老槐树下，又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与其他身影相互依偎，仿佛从一开始就存在。
沈园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呜呜”的闷响，像是在为又一个逝去的灵魂哀悼，又像是在为下一个即将到来的灵魂召唤。
青溪县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柳明轩。有人说，他科举高中，离开了青溪县；有人说，他受不了沈园的孤寂，回了江南；还有人说，他被沈园里的邪祟害死了，尸骨无存。
只有沈园里的那幅仕女图，依旧挂在正房的墙上，画中的人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模糊，却也越来越执着。
这场关于执念的轮回，还在继续。只要还有人心中有执念，只要还有人被画中的故事吸引，这场轮回就永远不会结束。而沈园，这座承载着三百年爱恋与痛苦的园子，将会永远矗立在青溪县城西隅，等待着下一个牺牲品，等待着下一场执念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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