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的问题，如同九天惊雷，又似万古寒冰，直贯孙悟空的天灵，将他此前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决心、甚至那初步建立的“以定引变”之道，都震得摇摇欲坠，冻得几乎凝固。
“你欲以何为‘定’？又欲将混沌，引向何‘变’？”
以何为定？引向何变？
孙悟空僵立在原地，熔金般的眸子失去了焦距，脑海中一片混沌。补天石本源？那是他的根基，是“定”的依凭吗？可补天石当年所定之天，是否也早已成了这扭曲规则的一部分？混沌之力？那是破局的“变数”，是焚毁枷锁的火焰，可这火焰若失控，焚毁的又岂止是枷锁？
破妄是为了自由，是为了众生。可若依照祖师所言，众生心念本身亦是“妄”之源，那这自由，究竟该如何定义？这众生，又该如何度化？
他想起自己一路行来，以力破巧，以战止战，打破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坚固的牢笼。五行山、灵山伪经、天庭算计……他以为自己在破除虚妄，可若自身心中仍存着“破”的执着，存着对“新秩序”的想象与贪着，那与那些制定旧秩序者，又有何本质区别？
“以一新妄，代一旧妄……”
祖师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心间反复回响。他仿佛看到，即便成功伐天，若众生心性未变，那汇聚的念力终将再次塑造出一个或许形式不同、但本质无二的“神”或“规则”，再次将自由禁锢。历史或将重演，甚至更为酷烈。
那这所有的抗争，所有的牺牲，意义何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压五行山下时，那种天地虽大却无路可走的绝望。不，甚至比那时更甚。那时他至少还有愤怒，还有不甘，还有冲破禁锢的明确目标。而此刻，他连目标都变得模糊，连道路都似乎走到了尽头。
他体内的补天石本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混乱，开始微微震颤，那被小心翼翼束缚的混沌石碎片也躁动不安，一丝危险的气息开始弥漫。平衡，正在失去。
石室内，夜明珠的光辉似乎都因这股混乱的心绪而摇曳不定。
须菩提祖师依旧盘坐着，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陷入巨大认知困境的孙悟空，无喜无悲，无责无劝，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个必然的过程。
时间一点点流逝，孙悟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周身气息起伏不定，时而狂暴，时而沉寂，那熔金般的眸子中，金光与混沌之色交错闪烁，显是内心争斗已至最激烈的关头。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
是花果山无忧无虑的嬉戏，是菩提祖师深夜传法的殷切，是大闹天宫的桀骜张扬，是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孤寂压抑，是西行路上师徒间的猜疑与扶持，是窥见真相后的愤怒与决绝，是北俱芦洲的冰冷与星陨湖的绝望，是五行山崩时那宣泄的快意与随之而来的更大空虚……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力量？自由？公道？还是……仅仅是一种不甘被安排、被定义的本能反抗？
“……识破虚妄，不再向外攀援，不再滋养那扭曲的规则之网……”
“……唤醒众生本具之‘觉性’……”
祖师的言语再次清晰地浮现。
不再向外攀援……
唤醒本具觉性……
孙悟空猛地一震！
他一直以来，是否也陷入了“向外攀援”的陷阱？将希望寄托于打破外部的枷锁，寄托于建立一个新的、想象中的完美秩序？他将自己视为破局的“关键”，视为拯救众生的“希望”，这是否也是一种巨大的“我执”？一种更隐蔽的“妄”？
若他自己都未能真正“识破虚妄”，未能“明心见性”，又如何能引领众生？他所带来的“变”，又如何能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灾难”？
想通了此节，他心中那坚固的、自以为是的“破妄”执念，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悄然消融。并非放弃抗争，而是放下了对“结果”的执着，放下了那“救世主”般的自我期许与负担。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再次望向祖师，眼中少了几分急躁与迷茫，多了几分澄澈的明悟。
“恩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弟子愚钝，直至此刻方有所悟。‘定’不在外物，不在神通，乃至不在弟子这补天石本源。‘定’在于心，在于无论外界如何变幻，众生心性如何蒙昧，弟子愿行此路、唤醒觉性之初心不改！此心即定！”
“而‘变’……”他顿了顿，感受着体内那依旧躁动、却似乎不再那般难以驾驭的混沌之力，“混沌无序，蕴含万可能。弟子不强求将其‘变’为何种具体形态，不以其塑造新神、新序。只愿以此‘变’之力，为三界众生，打破那固有的、僵死的牢笼，撕开一道缝隙，让阳光得以透入，让众生…有机会看见自身本具之光明，有机会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弟子所能做，所愿做，仅此而已。非为塑造，而为开辟；非为给予，而为启迪。最终之‘变’，当归于众生自身之觉醒与选择！”
此言一出，他体内那躁动的补天石本源与混沌之力，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竟缓缓平息下来，不再互相冲突，而是以一种奇妙的、动态的平衡状态共存。补天石的“定”不再试图束缚混沌的“变”，混沌的“变”也不再试图湮灭补天石的“定”，二者如同阴阳鱼，开始围绕着孙悟空那颗重新明澈坚定的“心”，缓缓旋转，达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和谐。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源自规则本身的鸣响在石室内荡漾开来。
与此同时，孙悟空感觉到，那一直笼罩在石室外、阻挡前路的无形禁制，那空间与神念的双重封锁，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并非被强行打破，而是如同认可了一般，自然退去。
在他面前，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室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显露出一条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可见另一番景象，有蒲团，有香案，有道韵流转，那才是斜月三星洞真正的传法之所在！
禁制，因他明心见性，洞悉根本而消散。通道，因他放下执着，找到己道而开启。
孙悟空望着那显露的通道，心中一片宁静。他再次对着须菩提祖师深深一揖：
“谢恩师点化！”
这一次，他迈出的步伐，沉稳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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