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的滴答声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时间尺度,脚下滑腻而冰冷的地面承载着毫无意义的延伸。何岳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天?在这个没有日出日落、景色永恒不变的地方,时间感是最先被剥夺的东西之一。
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肉体更甚。每一次遭遇,无论是低级的恐吓还是高级的拟态,都在消耗他的心力。虽然“摇篮之忆”碎片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稳定感,像是给即将崩断的弦稍稍松了点扣,但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孤立无援感,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现在无比怀念一些东西。不是多么奢华的生活,就是最普通的日常:一碗滚烫的、飘着油花和葱花的泡面;一罐冰镇的可乐,气体冲击喉咙的刺激感;一张虽然吱呀作响但能躺平的单人床;甚至只是窗外传来的、嘈杂但充满生机的人声车鸣。
“妈的,以前还嫌楼下广场舞大妈吵,现在要是能听见,我保证不骂娘,还能跟着扭两下……”何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块从安宁镇带出来的、已经硬得能当凶器的压缩饼干,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味同嚼蜡,但能提供些许热量。
他无比后悔当初在安宁镇没有多顺走点吃的。那时候光顾着紧张刺激的“剧情”和保命了,谁能想到后续副本连个补给点都没有?这无限回廊难不成是零元购沙漠,全靠光合作用?
就在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腹诽这坑爹的副本设定时,他的鼻腔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是……食物加热后的香气?混合着一种……关东煮的汤底味儿?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人类的烟火气?
何岳猛地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幻觉?又是回廊搞出来的新把戏?他第一时间看向怀表和手背纹身。
怀表指针平稳,没有异常波动。纹身也只是维持着基础的温热。似乎……没有危险?
但这更可疑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回廊里,安全信号往往是最高级别的危险预告!
他屏住呼吸,仔细分辨那股气味的来源。似乎是从前方通道右侧,一扇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像是那种街边小店常见的、带着磨砂玻璃的铝合金门里飘出来的。那扇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混在千奇百怪的门海中,毫不起眼。
要不要过去?
理智告诉他,离得越远越好。但那股食物香气,对于饥肠辘辘、身心俱疲的他来说,诱惑力堪比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而且,怀表没有示警,这让他心里升起一丝侥幸。
“万一……万一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万一是回廊里某个中立补给点?就像游戏里的安全屋商人?总不能一直让我饿着肚子打怪吧?这不符合可持续发展观啊!”
吐槽归吐槽,他的动作却极其小心。他缓缓靠近那扇门,没有立刻推开,而是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门后,传来了一些声音!不是诡异的呓语或哭嚎,而是……非常生活化的声音!有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有饮料柜压缩机启动的轻微震动,还有……隐约的、某个深夜电台节目的背景音,主持人用慵懒的语调说着什么,伴随着舒缓的爵士乐。
这……这太像一家真正的、在深夜里营业的便利店了!
何岳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渴望压倒了他的警惕。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轻轻推了推门。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
温暖、明亮的光线涌出,伴随着更浓郁的关东煮和咖啡的香气,瞬间将他包裹。何岳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后,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果然是一家便利店!
面积不大,但货架整齐,商品琳琅满目。灯光明亮而不刺眼,收银台闪着柔和的光,旁边的关东煮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翻滚着鱼丸、萝卜、魔芋结。饮料柜里各种颜色的瓶子罐子排列得满满当当,冰柜里放着便当和饭团。甚至连空气都带着空调特有的、干净凉爽的味道。
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发指!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个穿着便利店制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店员,正靠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玩着手机。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但还算友善的脸。
“欢迎光临。”店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但语气正常。
何岳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强烈的日常感,与回廊的死寂诡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才是一场噩梦。
“呃……你好。”何岳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脚步迟疑地迈了进去。脚下的瓷砖地面传来坚实的触感,门口的感应器发出“叮咚”一声电子音。
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货架上的商品品牌都是他熟悉的:康帅傅、娃哈啥、乐事……生产日期……他随手拿起一包薯片,看向包装袋。
2023年11月28日。
一个非常近的日期,而且,没有过期!
他又看向饮料柜里的牛奶,日期也是新鲜的。
这……难道他真的撞大运,遇到了一个连接着现实世界的稳定节点?
“需要点什么吗?关东煮今天新煮的,味道不错。”店员放下手机,热情地招呼道,脸上带着标准的服务业微笑。
何岳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放松!威廉的笔记、李教授的教训,都血淋淋地提醒着他,回廊里的“善意”有多致命。
但他实在太饿太累了。而且,这里的一切细节都太真实了。
“我……我先看看。”何岳说着,慢慢在货架间踱步。他拿起一盒红烧牛肉面,又拿了一根火腿肠,最后走到饮料柜前,犹豫了一下,拿了一瓶他最常喝的可乐。
东西入手的感觉沉甸甸的,包装触感真实。他走到收银台,将东西放在台上。
“一共是二十八块五。”店员熟练地扫码,报出价格。
钱?何岳一愣。他摸了摸口袋,只有那块怀表、顶针照片、金属铭牌,还有几颗从安宁镇带来的、面值奇怪的硬币,显然不是人民币。
“那个……我……我没带钱。”何岳有些尴尬地说,同时全身肌肉紧绷,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店员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了:“没关系,新顾客可以享受一次免单体验。看你的样子,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说。”
说着,他主动拿起那盒泡面:“需要帮你泡好吗?那边有热水。”
如此友善,如此正常,反而让何岳心里的警铃响到了最大分贝!天上不会掉馅饼,回廊里更不会!
但他没有立刻翻脸。他想看看,这个陷阱到底想干什么。
“好……好的,谢谢。”何岳点点头,跟着店员走到便利店角落的休息区。那里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旁边放着微波炉和热水壶。
店员熟练地拆开泡面,放入调料包,注入热水,用叉子固定好纸盖。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异常。
“稍等三分钟就可以吃了。关东煮要来点吗?算我请客。”店员又问。
“不……不用了,这个就好。”何岳连忙摆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唾液疯狂分泌。他几乎用尽了全部意志力才克制住立刻狼吞虎咽的冲动。
店员笑了笑,回到收银台后继续玩手机,似乎并不在意他这个奇怪的顾客。
何岳趁机仔细观察这个便利店。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安静了……虽然有点背景音乐,但店外完全听不到回廊应有的那种“极低频振动”。而且,店员的热情有点……过于程序化?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眨眼,似乎都遵循着某种固定的节奏。
何岳悄悄拿出怀表。表盘上,指针依旧平稳。但他注意到,当店员偶尔抬头看向他时,秒针的跳动会出现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的顿挫。而店员低头看手机时,秒针则恢复正常。
这个店员……有问题!他可能不是活人,而是这个空间模拟出来的一个精密程序!这个便利店,是一个更高明的、利用人类基本生存需求和精神渴望构建的陷阱!
它的目的可能不是立刻杀死他,而是……麻痹他,让他沉浸在这个虚假的日常里,最终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彻底迷失自我,成为这个空间的一部分养料?
想到这里,何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向那碗泡面,眼神变得凝重。
吃,还是不吃?
吃了,可能会中招,精神被侵蚀。不吃,立刻翻脸,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决定赌一把。他拿起叉子,装作要吃的样子,同时集中精神,试图沟通体内那枚“摇篮之忆”碎片。他回忆着那种源于生命初始的、纯粹的稳定感,试图用它来构筑一道精神防线。
然后,他挑起一绺面条,吹了吹,送进了嘴里。
味道……居然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很好吃!热汤下肚,带来久违的暖意和满足感。
但几乎在同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痹感,顺着食道开始向他的大脑蔓延。同时,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的便利店景象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果然有问题!
何岳立刻放下叉子,强行将那种舒适感和食欲压了下去。他捂住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呃……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可能吃不了……洗手间在哪里?”
店员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似乎冰冷了一瞬:“洗手间在那边。”他指了一个方向。
何岳道了声谢,捂着肚子快步走向洗手间。关上门,他立刻反锁,然后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刚才那口面,虽然只吃了一点点,但已经让他感到了精神上的松懈趋势,太危险了!
这个便利店不能待了!必须立刻离开!
他看向洗手间内部。很干净,和普通的便利店洗手间没什么区别。但当他看向镜子时,心里猛地一沉。
镜子里,他的影像似乎……慢了一拍?而且,影像的嘴角,正挂着一丝他本人并没有的、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何岳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再看向镜子,那个诡异的微笑消失了,影像恢复了正常。
“镜像……已经开始产生了?”何岳感到毛骨悚然。这个空间在加速催化他的负面情绪和放松状态,从而滋生镜像!
他必须马上走!
他拉开洗手间的门,看到那个店员已经站在了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笑容,但手里……多了一把用来切关东煮的、明晃晃的长刀!
“客人,需要帮助吗?”店员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眼神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情感,变得空洞而机械。
“不了,谢谢款待,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走了!”何岳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向便利店大门冲去!
“叮咚!欢迎再次光临!”感应器发出声音。
但大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
何岳用力撞了几下,大门毫无反应。他回头,只见那个店员,不,那个模仿店员的怪物,正迈着僵硬的步伐,手持长刀,一步步向他逼近。它的嘴角咧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如同齿轮般的尖牙。
“淦!就知道会这样!”何岳骂了一声,迅速扫视四周,寻找其他出口或武器。
货架上的商品?他抓起一瓶罐头砸过去,怪物不躲不闪,罐头穿过它的身体,砸在墙上,变成一摊粘稠的、如同石油般的黑色液体——商品也是假的!
休息区的椅子?是固定在地上的!
眼看怪物越来越近,何岳额角见汗。他试着催动“摇篮之忆”碎片,一股微弱的淡蓝色光晕从他手心散发出来。怪物接触到这光晕,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有效!这碎片对这类意识层面的造物有克制作用!
但光晕很微弱,只能暂时阻碍,无法击退。
怎么办?硬拼肯定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关东煮锅上。热汤?也许……
他一个箭步冲向关东煮的柜台,怪物也加快了速度。何岳不顾烫手,猛地端起那个沉甸甸的玻璃锅,转身朝着怪物泼了过去!
滚烫的汤汁和食物劈头盖脸地浇在怪物身上!
“嗤——!”
一阵白烟冒起,怪物发出了并非人类的、尖锐的金属摩擦般的惨嚎!它的身体开始融化、扭曲,像是一滩被泼了热水的蜡像!便利店内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货架上的商品纷纷变形、腐烂,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那是一些由扭曲意识和负面能量构成的残渣!
整个虚假的日常景象正在迅速崩坏!
何岳趁机再次冲向大门。这一次,在“摇篮之忆”光晕的冲击和空间本身的不稳定下,大门被他猛地撞开了!
他一个趔趄摔回了冰冷光滑的回廊通道,回头望去,那扇便利店门如同被点燃的纸张般,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门后那片曾经充满诱惑的空间,只剩下翻滚的、虚无的黑暗。
何岳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刚才真是太险了!差一点就被那碗泡面给“消化”了!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精神有些疲惫,并没有受伤。怀表正常走动,纹身温热。而那枚“摇篮之忆”碎片,似乎因为刚才的运用,与他自身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一丝。
【无尽回廊探索度:16%】
探索度只增加了1%,但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之前的遭遇。这种针对弱点和渴望的陷阱,更加防不胜防。
何岳喘匀了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妈的,以后谁再说向往日常生活我跟谁急……这玩意儿在回廊里比什么妖魔鬼怪都吓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虽然经历了一场“便利陷阱”,但肚子因为那口泡面,居然真的不那么饿了,精神也得到了一定的休息(虽然过程惊悚)。这算不算……另类的补给成功?
“看来,回廊里的‘日常’,既是毒药,也可能……在极度小心的情况下,成为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糖?”何岳自嘲地笑了笑,再次踏上了前路。只是这一次,他对“正常”二字,有了全新的、充满警惕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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